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初夏的金城,泗水潋光,垂柳扶风,拓山古道上一派明媚风光。
菘山榆荚青青,熟桃缔结满枝。
山顶上,狐之忌嘴里咬着桃子,穿梭桃林间,摘下一个最大的抛给晋穆。
晋穆看着在桃林间上窜下跳的狐之忌,忍不住摇头:“你是猴子转世不成?”
狐之忌捧了满怀的桃子跃过来,笑道:“公子稳重自是不觉得,方才上山的路如此长,走得我好不憋闷。现在趁机会多拿几个桃子,下山时好解解闷。”
晋穆一笑不言,只低头望着临近金城宫廷那侧山腰的茂密树林。
“公子看什么?”狐之忌凑近,亦垂下脑袋。
茂密的树林上方有丝丝银线编成的大网,在阳光下湛出熠熠锋芒。层层碧叶下,可见隐约的刀剑锋锐,和明甲凯衣的晃动。树林之下,是一条流往泗水的急流。
狐之忌吃着桃子,含含糊糊道:“原先我还以为齐国的宫廷北面靠菘山的地方护卫最薄弱,现在一看才知大错了……这底下有重兵埋伏,且水急山险,兼之诡道奇门,怕是守备最强的地方。”
晋穆思了片刻,沉吟道:“如今五国罢兵,如此升平之世,他们还这般看重,怕必不是那么简单。”
狐之忌道:“公子的意思是?”
晋穆微微一笑:“我想秘密该在这山中。”
“可要属下命人察探一番?”
“不必了,”晋穆摇头,叹道,“察不出的。”
狐之忌扔了桃核,不再言语。
远处突然传来一阵笛声,音韵清越,悠然婉转下,透出一股无比脱俗飘逸的雅致。
狐之忌的父亲是晋朝有名的大儒,他从小文武双修,也自是精通音律。他听着山下的笛声,痴了一会,才记得赞道:“如此仙音,人生哪得几回闻。”
晋穆凝目瞧去笛声飘来的方向,看清山脚宫廷的枫树林里那个修长的白衣身影后,不由得一笑:“仙音?我看是仙笛才对。”
“嗯?”狐之忌一愣。
晋穆淡淡道:“吹笛者执笛宋玉。王乐天下,自然是无人可比。”
狐之忌恍然大悟,穷极目力看了一会后,言道:“莫非他就是那个执有宋玉笛的梁国公子湑君?”
晋穆唇角一扬,正要再说时,却神色一怔。先前唯有湑君一人的枫树林里此刻又多出一纤柔的明采衣影,少女的面庞映着媚阳,明净如月般皎洁的笑容竟灼得晋穆眼睛一痛。那娇俏可爱的双髻,那灵动娇柔的笑容,让他的心弦猛地一颤。
脑海里刹那浮现出三年前帝丘那个女孩的样子。几乎毫无怀疑地,他立刻确定了她的身份。
夷光,夷光。
美夷如华光。是她吧?
少女倚在湑君的身侧,湑君微笑着低头在她耳畔说了几句什么,又再度吹起笛来。
笛声再起时,明亮的采衣翩飞枫林间,舞姿妩媚无双。
狐之忌喃喃道:“仙乐,仙笛……仙女?”
“嗯,仙女。”晋穆神游在外,心不在焉地接口。
·
无苏和文姒的婚礼上,晋穆再度见到了夷光。她的坐席在他对面,身边坐着一个紫衣俊美的年轻公子。
晋穆一望那紫衣公子魅惑到妖娆的面容,不想也知是谁。只是无颜对待夷光的神色,却不再是如三年前那般宠极爱极,怜惜之色隐藏在那深不可测的眉眼间,或见沉沦。
晋穆微微一笑,心道:他这样的人也有顾忌,不赖。
纵使在这几年中据他的探询和对英蒙子的诱惑相告,他早知道匡束无颜的那些顾忌其实根本不该存在,虽如此,他却非常乐成见这位风流天下的公子潇洒不再的模样。
一年前齐国出兵东夷,三战败敌,取东蛮,降龙烬,得骁军十五万,据说正是这位年仅十七的无颜公子首次领兵,一战威天下并得第一公子的大名,晋穆自然不是不知。
晋穆知道,自己选择的那条路,早决定了他和此人迟早是相对的敌人。
他移目看向夷光,却见她正低着头给无颜斟酒,装作无比欢快的面容上分明还有一丝忧郁没有散去。
晋穆心神一动,放下酒杯,暗自沉吟。
·
无颜愣愣望着金銮下满面喜色的无苏和文姒,那样的幸福和美满让他没来由地心狠狠一抽,他下意识地垂手拿酒杯,手指却按上了一人柔软冰凉的指尖。
他侧首,却见夷光抬头看着他,眼中有些慌张:“二哥。”
无颜紧紧抿住唇,一把握住了夷光的手。
这些日子他故意冷淡她,不理她,疏远她,竟让她对他的一次碰触就慌乱如此了麽?想到这里,心里似乎不止抽痛,更有说不清道不明的愤恨怒火,让他心情激荡难定。
夷光小心翼翼地观察着他的脸色,见他凤眸间寒凛异常,忙低声问:“二哥,你怎么了?可是不舒服?”
一声痛苦的低叹自无颜喉间发出,他指间死死一用力,又蓦地松开,举杯将酒饮尽,起身先退了席。
夷光望着他离去的身影,双眸间浮出一层若有若无的悲哀。
晋穆瞧着,眉毛一皱。
她都知道。
“都”的含义有多广,他目前还没心思去查明,他只知道,他并不喜欢夷光这般难受的神情。他救下的那个女孩,就该如那日午后在枫林里见到的那般快活无忧。
他低声嘱咐了狐之忌几句,亦悄悄退出了殿间。
·
太掖池水声流泄,清淡的荷香萦绕在银色的月光下。晋穆点足踏过满湖碧叶,停在池中大石上,那个紫衣公子的身边。
“金城四周可看清了?”无颜不回头,冷冰冰地开口。
晋穆笑道:“自然是游览了一番,不愧天下最富庶的都城。”
无颜哼了哼。
晋穆将手里携带出来的酒壶递给无颜,道:“酒虽不能解愁,但酒能醉人。”
无颜毫不客气地拿过酒杯,仰头长饮。
晋穆看了他半响,忽道:“那件事你没说出去。”
无颜停下饮酒,闭着眼睛道:“你救了她的命,此恩必还。”
晋穆撩袍坐下来,好笑道:“我救了她,不是救你。”
“有她,才有我。”
晋穆不料他在自己面前竟这般坦率,愣了片刻,方硬邦邦道:“你的丫头似乎今日并不再是你的。”
无颜一笑,转过头看着晋穆时,凤眸流淌着妖魅的暗色:“不必你担心。她是我的丫头,迟早是,一定是,一生一世都是。”
晋穆翻眼,淡淡道:“我看到她和湑君在一块。”
“哦,她以为那是她的救命恩人,自然亲密些,有什么奇怪的。”
“什么?”晋穆一怔之后反应过来,不禁怒道,“难怪你不说!”
“自然,”无颜似笑非笑,“等我能够时,从湑君身边带她回来总比从你身边带她回来容易多了。再说,你稀奇以救命之恩求得她的心意?那未免太无趣了。”
言罢,他看着月色下脸庞铁青的晋穆,朗声笑道:“而我和你,还可以在其他的地方较量,比如战场,比如――”他举眸望着夜空,轻声说着:“比如这天下。她要看的天下。”
她要看的天下?晋穆闻言眉宇一动,眸光沉了沉。
沉默半日,晋穆若有所思道:“两年后,她就及笄了。”
“可以嫁人了。”无颜喝着酒,看似无意识地接口。
“我会来求亲。”
“她不会嫁你,及笄时,她谁也不会嫁。”
晋穆不自觉地拧眉,正待出言讽刺时,无颜却低声道:“她也不能嫁湑君。她谁也不嫁,她只是我的丫头。”
晋穆看着月光下那个自饮自言的风流公子,好笑不屑的同时,心底突然有点可怜他。
可怜他和她的兄妹身份,如何让他几近痴狂的心意堂堂明之?
而晋穆同情别人的时候,却不知两年后夷光及笄之时,他却被困匈奴狼兵的合重包围下,根本无心东顾。长达一月的合纵包围,差点在那一战丢了性命的他好不容易荡涤狼兵,将匈奴人逼退沙漠之后,再想起心里那个美丽的少女时,“齐大非偶”的流言已然传遍天下。
等他匆忙赶回金城,夷光已经被无颜带去了战场。
他这才知道,那夜月下,原来最该被同情的人却是自己。
人生的失去与得到,谁也不能预见,而又偏偏在最开始的时候,就已经注定了它行往的方向。
只是他晋穆,却从不信天断命运。
作者有话要说:兑现承诺的番外:)
先晋穆,后无颜。
番外的主要内容是补充天下正文之前发生的故事。
文中人物接下去的命运将于战国书的卷二《夏书》中继续。
无颜番外:流光词
前曲.闲云红尘
“齐有夷女兮,绝色倾国。
青梅及笄兮,思君弄璋。
美眸顾盼兮,眇波飞扬。
静言念之兮,瞻望归晚。
于凤翩翩兮,不见其凰。”
柔美婉转的歌声飘洒在皎洁的月辉下,夏夜的安宁于此刻更显深远,夷姜一曲歌罢,只觉那缕悠悠惆思愈发沉凝心中,难以回转地执拗。周围安静得异常,她抬起头,这才发现疏月殿前所谓的宴会已然冷清如斯。
她按着琴弦发呆片刻,缓缓起身。
“方才的歌很好听。”
明净纯透的声音令夷姜心猛地一跳,她回头,却见湑君负手站在樱花树下静静望着远方,月光下那白袍逸飞无归,缥缈而又孤寂。
“你还未走?”
她情不自禁地靠过去仰望着那张年轻俊雅的面庞,却又极好地掩饰住心里的怜惜和渴望。她低声说:“今日是夷光的生辰宴,她都不在了,大哥二哥还有文姒姐姐也不在了,你为何还留在这里?”
湑君浑然不动,目光执着地停留于远方那无法触摸的一点,许久才轻笑摇头:“我既来了,还能走吗?”
他的话中酒香浓烈,她听得出他话中的话,她也知道,他必是醉了。夷姜微微垂头,柔声问:“你还是想走吗?如果有一天真的能够离开,你会舍得……舍得夷光吗?”
心堤即将瓦解的瞬间,有月光穿透树枝洒入湑君的眼中,那银泽似带着烈焰般的刺眼明亮,迫得他不得不阖目避开。
“舍不得。”他道。
“夷光何时离开的?”夷姜忽然冷笑,轻柔的声音转而冰凉。
湑君如何不知她的用意,苦涩一笑:“无颜退席的时候。”
夷姜似笑非笑地望了他一眼,那一眼的尖刻让湑君刚睁开的双眸不堪其锐,忍不住又轻轻眯起来。
“原来你都知道。”说完这句话,她转身离开。
湑君独站在月下久久凝望,胸间忽起的悲怅和可笑让他欲哭无泪。
即便他是知道她原本喜欢的那个根本不该是他,即便他是知道她心里最重要的那个永远也不会是他,他还是贪恋她的笑容和温暖,他舍不得。
不过他终究还是会走,而到那时――
他想,他有资格带着她一起。
.
月下太掖池,一池荷花娇色正好,夷光拨开茂盛的荷叶,自小舟中轻轻跃上池中的青石。她要寻的那个紫衣公子此刻抱头躺在石上,双目紧闭,眉宇间的烦躁之色阴戾了那华美妖娆的容颜,显然是不耐有人靠近。
夷光于是乖乖地坐在一旁,抱着双膝望着夜空,待一片纱云遮住月华时,她才又回头看了身旁的人一眼。
无颜不知何时睁开了双眼,凤眸流光魅惑,灼灼而又深沉,正望着她。那目光宛若千丈之渊,诱人心动,诱人沉沦,夷光侧过头,不敢多看。
“你怎么来了?”
“二哥宴上多喝了酒,我不放心。”夷光说得理所当然,转身湿了丝帕,轻柔地擦拭在无颜衣襟敞开的胸前,那里的肌肤透着酒后的烧红,她的手指透过薄薄的丝绡能感受到那仿佛可以将人融化的滚烫。
无颜轻轻一哼,静静躺着,没再出声。
他左肩有一处未愈合的伤疤,夷光的手停在那里,夜色朦胧,她看不清晰,凑近望了望,突然觉得心疼。
“什么时候伤的?是不是在对东夷的战中伤的?我怎么不知道?你写信怎么没说?你从来都不说!”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