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沿途而过的地方,城毁家亡,苍野尸骸遍地,饿殍穷丁满目,但凡有楚军驻扎的地方,水泽暗红,凛凛冷风中,到处弥散着血腥的味道。冬日下的景象素来落寞,如今经过战火的噬残,天地间更是罩上了惨绝孤寂的暗灰色,数不清的白幡飘动城墙时,能看得人心滴血恨绝。
我虽在战场上呆过三年,但那时多是平原作战,只有将与将的斗谋,士与士的争勇,纵使硝烟弥漫,却也不曾毁及双方如此多的城池,祸及众多苍生无辜。如今见到这番景象,我看得既惊又痛,心底的悲悯一再受重怆时,慢慢地也被磨成一股难以平复的血海深仇。
因战事,泗水江锁,来往舟棹皆被已占领了钟城的楚军征缴做了军用的船舰。我和东方莫围着泗水走了一圈,眼见楚军十步一岗、千步一营,戒备森严得没有丝毫可趁之机,于是两人只得返回钟城里,找了一处已空无一人的破旧宅子暂歇。
天已暗。室内仅燃着一盏油灯,光线微弱,勉强可照亮两人的面容。
东方莫挥袖拂去椅上的灰尘后,拉着我坐下:“饿不饿?要不要为师去城里找点吃的回来?”
我摇摇头不说话,抬手取下头上戴着的黑纱斗笠,目光凝视着室里唯一的一处光亮时,眼神有些呆滞。
东方莫叹了口气,坐到我身边,伸手取出行囊里的水壶,仰头喝了几口后,咂咂嘴问道:“如今你打算怎么办?泗水既然被锁了,想必其他去金城的路也都锁了,还有办法回去麽?”
我点头,漠然:“有。”
“有不就行了!”东方莫扭头看了看漠然不动的我,突然有些气急,“我说女娃,你这些日子既不吃东西,说话也越来越少,性子更是越来越沉闷……不难受吗?再这么憋下去迟早会把自己给憋坏了不可。”言罢,他伸了胳膊摇了摇我僵直的身子,试图惹出我、哪怕只是一丁点的恼意来:“若是心中难受,可哭出来,喊出来。为师不会笑话你的。”
可我只是蹙了蹙眉,淡然低头时,抿了唇依然不语。吃饭?说笑?哪能如此轻松?战争的失败,生命的无辜,城池的沦陷,一点一点压在我的心上,直压得我喘不过气来,压得我心痛如割,生死无谓。王叔是为了我才向楚国动戈的,无苏的战死,无颜的失踪,还有齐国如今的危虞……都是因为我!
我扯了唇角冷笑,心中默念:夷光啊夷光,如今你也算是个祸水了!齐国若因你而亡,说是千古罪人都不为过……
我黯了神,闭上眼睛,想叹气叹不出,想流泪眼睛却偏偏干涩得厉害,还有我的心,再痛下去,怕就快麻木得不能再知世间何为痛了。
·
室间静寂。许久无声后,东方莫忽地伸指搭上我的手脉,片刻后,他毫无征兆地往我嘴里塞了颗药丸,微凉的手指抬起了我的下颚,迫我把药咽了下去。
喉间猛然漾起一股清甜,清甜中又微微发苦。我睁眼看他,想问时,却又转了眸移开了视线。
“你要是再这么消沉下去,赶回金城也没什么意思。”他懒散地靠在了身后的墙上,话语悠悠的,一副漫不经心的模样。
我瞥眸看他,冷道:“我只是在想离开钟城之前一定要烧了那些战船而已。”
东方莫闻言眸间发光,马上起身站到我面前,笑道:“为师就知道自己的徒儿不是庸碌之辈。说吧,怎么个放火法?”他低眸盯着我,跃跃欲试的神色间兴致昂然。
我挑了眉看他,撇唇:“放火就是放火,能有什么特别的?带上火折子,带上脑子,借点风势,不就行了。”
“那走吧。”橙色衣袖一扬,他迫不及待地赶紧拉着我起身。
我坐着不动,笑看着他,眨眨眼:“你去放火,我不去。”
东方莫耷了眉,回眸看我时,细碎光芒在他眼底一掠而过:“为什么只有我去?”
“你会轻功。我不会。到时被发现了,逃不了怎么办?”我站起了身,弯唇一笑,说得是理直气壮。
东方莫收回了手,锁了眉,面色端肃时,脸颊的颜色说不清是因为气恼还是因为后悔而暗暗发青:“早知道会轻功这么重要,就带了聂小子一起走了。”
我淡笑,侧过脸看窗外夜色:“不能带他。他是楚国人。”
东方莫背了手,斜眸打量我时,笑容古怪非常:“我看不然。那小子为了你,怕是宁愿做个齐国人。”
我闻言回头,挑了眸望着他,微笑:“师父还不走,是不是打算就这么闲聊下去直到天亮?”
东方莫无奈地缩了缩脖子,橙色衣影飘向窗外时,似烟霞在飞。
眼见他去远了,我站在原地想了一会儿后,拿了斗笠戴在头上,也摸黑出了破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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是夜江边大风。等我到了楚军停屯船舶的地方时,火焰已冲天,红色光芒浸染了半边天色,暗烟滚滚下,浪涛来回翻卷,水火两重天。远远地,我依稀能瞧见攒动的人影中那灵活穿梭的橙色人影,想了想,我忙跑上前去拉了他就往回走。
“辛苦师父了。”眼见计谋达成,我不禁也笑得也有些开心。
东方莫惊讶:“你怎么来了?”
我扬了眉,转眸看了看那些站在在火光周围、想上前又不敢上前的楚军士卒,不由得说得轻快:“来看风中救火的好戏,顺带着……从楚营里拿点东西。”
东方莫皱眉,清和的眸间笑意隐退,慢慢地浮现出一种被骗上当后的羞恼来:“好你个女娃!你是想借我放火引起楚军大乱而趁机混入他们的军营!”
“师父不愧是师父,果然聪明。”我眨眼笑笑,言词虽轻佻,苍白的容色却掩饰不了孤身潜入楚营的后怕和紧张。
东方莫见我这般神情,想恼的怒气也自然泄去了一半,要知放火容易,潜入楚营才是真的危险重重。“那火不是我放的。我来的时候,火光已起了。”他一个人沉思了半天,再出声时,却是吓了我一跳。
“不是你放的?”我困惑地回头看他。
东方莫敛容,笑了笑,神色有些不自然:“虽不是我放的火,我也随手扔了几个引火的玩意儿,让它燃得更猛些。”
我扭过头,轻轻“哦”了一声,脸上看似波澜不惊,心里却在思寻着是谁也有这般的能耐和心思来放火烧船。脑海里隐隐约约浮出了一人面庞,一时想得我心中慌乱直跳。
莫非……是他?
我伸指揉了揉眉,面庞不自觉地因兴奋欢喜而暗自发烧。若真的是他,那就是说他没事了?可若是他无事,为何又不回金城,不直接带领着齐国的勇士们荡涤来侵的楚军,彻底消了这口恶气呢?……心忽上忽下,我想着想着,突觉出了似坐针毡的忐忑难熬。若不是齐国有难,也许我早就回竹居去寻他了……
身后有人扯了扯我头上的斗笠,我回头,瞧见东方莫略微恼火的面容。
“怎么了?”奇怪。
“你去楚营拿了什么东西?为师这问了第三次了!”语气恶劣,十分不满。
我伸指从袖中拿出一块拇指大小的青色玉印,递到他面前,笑道:“就是这个。”
东方莫接过玉印,上上下下端详一番后,低头看我,纳闷:“就这个?”
“是啊!”我点头轻笑,回头时,顺带卷袖取走了他捏在指间的玉印,“这东西看是平常,却是楚军搬运粮草、分营划帐、整列军备的权令。因重要性比不上将军的令箭和帅印,所以容易被忽略,偷起来也轻巧些。只不过这玉印是楚军编过号按营归属的,如果它不见了,钟城的楚军需得上报中军帅帐重新划下新的玉印……所以,为新玉印来来回回奔波浪费掉的时间估计不会短于一个月。战船亦属军备,一个月后,他们要是想再征集战船,怕是就相当地困难了……”我越说越得意,忍不住把玉印当作宝贝般捧在手心,定睛看着它时,心中欢喜。
东方莫笑:“女娃知道得倒多。”
我侧眸瞥他,脸微微昂起:“好歹我也和他们交手三年,这点都摸不清,岂不愧对二哥的教导?”
东方莫嘿嘿一笑,垂眸看着我手中的玉印时,眼底慢慢绽出一股别样的色彩。瞧了会儿,他伸手欲来拿,口中笑道:“借为师玩几日。”
“不行!”我果断否决,扬手一挥,“啪嗒”一声扔了玉印入江,笑道,“那火既不是你放的,那无功者不赏。这玉印,就当我偷来填江的!”
东方莫怔怔瞧着,可惜地叹了叹,想恼,却又恼不起。盯着江水看了半天,他只得无奈垂下了头,精神颓散地跟在我身后一步一滞地慢吞吞回了破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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乌云遮月,冷风吹着破旧残缺的窗扇簌簌作响。烛火本就微弱,如今还随风乱摇曳,惹得室内阴影森森,无端端地撩起了一股悚人的寒气。
东方莫半躺在墙边的宽椅中休憩,我则双手托腮坐在桌旁,低垂了眼眸盯着平铺在桌上的地图,一时费思。
当初先祖选了金城做齐国的都城,正是因为其北据菘山之险,南望泗水天堑,左瀍右涧,控以三河,固以四塞的绝佳地势。楚梁联军此番虽来势汹汹,连夺四方城池后,眼见已逼进了金城,却依然徘徊在百里之外,虽馋,却怎样也不敢冒然越过那些天险障碍。
只不过,不管金城再怎么固若金汤,若依目前的形势与敌军如此耗时僵持下去,怕也会落得粮尽饷绝、空城投降的亡国下场。如要解局,必需以奇谋退敌……
“怎么?还在为明日如何回金城的事发愁?”我正想得出神时,耳旁冷不防响起了东方莫似水清凉的声音,惊得我全身一颤。
我回眸瞧了瞧他倚在椅中睡眼惺忪的模样,正要恼火时,脑间却念光一闪,心中有了主意。
“师父,夷光若记得没错,你会易容的是不是?”我嘻嘻一笑,跳起身跑去东方莫身边,讨好地抱住了他的胳膊,摇晃。
东方莫揉眼,坐直了身微笑:“说吧,你又有什么鬼主意?”
“回金城的路夷光已选好了。不过想借师父的妙手用一用,将我化装成别人的模样,好便于行事。”
东方莫垂眸笑开,问:“想扮成谁?”
“无颜。”
一语即出,某人唇边笑意僵了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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次日清晨启程时,虽面容大变,我却依然带着斗笠,领着东方莫沿泗水北上。骏马驰骋,追风渺尘,半日后,便到了金城宫外的菘山脚下。
东方莫抬眼仰望了高耸险峻的山峰许久,再低头时,眸间光芒稍稍黯然:“女娃,你莫要告诉为师,我们要翻了这座山到金城?”
“不许再叫我女娃,要叫公子,”我纠正他的称呼时,忍不住伸手到斗笠绫纱下摸了摸自己的脸颊,神思微微惘然,“这山如今要翻的话是断然翻不过去的。因为菘山靠近宫廷,所以山后有无数的暗哨和侍卫,妄闯一步者,唯有死路一条。”
东方莫扬眉,笑:“那就是说,公子你见为师年老了,所以偏偏选了条死路来走?”
我莞尔失笑,转眸看了看他那张清俊间略带妖娆的面庞,道:“师父这张脸,若你不说,旁人只道是风华正好,谁人敢取笑你年老?”
东方莫哼,毫不留情地抢白:“你说我当老不老?意思是骂我是老妖精了?”
我翻眼无语,心知他又在犯病找茬吵,于是也不理他,跃下马背,牵了马朝菘山间的一处绝锋走去。
东方莫在后面高声喊:“喂,你当真不要命了?”
“放心。侵入齐国的楚梁贼子不除,我是不会就这么轻易死掉的。”我边说话,边走到一处滑鉴的山壁前,停了脚步,覆耳壁上听了一会儿后,扣指在上面重重浅浅依次敲了三下。
石壁上陡然弹出一空心的石匣,我伸手自怀中取出自己的公主金印、紫绶和山玄玉放到里面后,想了想,还是又拿了出来换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