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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一点也不喜欢小妹妹,我宁可她生个男孩子,这样长大了我可以跟他一块儿玩。不过抱到小妹妹的时候我还是觉得挺有意思,她只一点点大,穿着她娘亲手做的丑丑的衣服,脸红红的,张着嘴只会哭,像只小猫儿。
妹妹满月的那天,镇上来了很多人,那些人都带着刀剑,一齐聚在镇上最大的那家客栈里吃酒。我从客栈门前过,见着那群人里头甚至还有和尚尼姑,真是令人好生奇怪。我回去当作一桩稀奇事告诉了她,她怔了怔,然后进去房中,拿出来几十个铜板,对我说:“宝宝,帮我去隔壁镇上买条活鲫鱼,我突然想吃鲫鱼汤了。”
她一直很馋,成天不是想吃这个就是想吃那个,我想是因为妹妹要吃奶的缘故,她才这么能吃。
没想到她竟然把妹妹交给我:“抱着妹妹一起去吧。”
我不肯:“妹妹这么小,吹了风会着凉的。”
她说:“呼吸一点新鲜空气,才不会着凉,你抱她一起去。”
我骂她懒,说:“没见过你这样当娘的!孩子离不了娘,过会儿妹妹醒了,见不着你一定会哭。”
她怔了怔,忽然慢慢叹了口气,说:“是啊,孩子离不了娘,让妹妹留下来陪我,你先去吧。”
有时候她就是这样奇奇怪怪,我换了草鞋出门。她照例叮嘱我不要招惹漂亮女人,不要贪便宜,还有走路的时候别东张西望,上山时要留神脚下,别又磕伤了膝盖。我觉得她很烦,一点小事都这么罗嗦,不过看在妹妹的份上,我还是拿着铜板去替她买鲫鱼。
隔壁镇子很远,要下山走很久,才能走到河边。
河边其实就是个码头,所以市集上才会有鲜鱼卖,卖鱼的小贩用柳条将两条鱼串好,我将鱼拎在手里,一路小跑回家。
活鲫鱼煮汤才好吃,我一路飞快的跑着,只盼到家之前鱼不要死掉。
上山有条很隐秘的小路,连那个女人都不知道,如果她知道她肯定不会让我走了,因为那条路在悬崖边,而且时常还有蛇出没,那个女人平常见着蚯蚓都要大呼小叫,更别提蛇了。有很多事她都不让我去做,她老说小孩子要远离危险,可是说实话,只是抄个近路,有什么危险?再说我七岁了,早不是小孩子了。
我从小路爬上山,比平日回家可以节省大半个时辰,两条鱼还在柳条下挣扎摆动,远远已经可以见着山坳里升起的炊烟。
山坳里只住了我们一户人家。
我心里很高兴,寻思待会儿她要是问我怎么这么快就回来了,我就说山下的大叔正好也在隔壁镇上赶集,让我顺便搭了他的大车。
我手里的鱼挣断了柳条,啪一声落在地上,我也顾不得去拾,因为我已经看到那不是炊烟,而是屋顶上冒出的火光,山坳底下整个屋子都烧着了。我跌跌撞撞狂奔着,被树根绊得摔了一跤,尖利的石头狠狠硌着了我的膝盖,我也不觉得疼,爬起来又朝着家里狂奔。等我奔到山坳中,整个房子已经烧塌架了。屋前的谷场上死了很多人,都是被箭射死的,地上横七竖八的丢着好些刀剑,血水浸润了谷场,连稻草垛都落满了箭。我不明白为什么突然会有这么多的人死在这里,那个女人呢?她难道也死了?还有妹妹,我的小妹妹……我的眼泪噼里叭啦的往下掉,就在这时一只大手拎起了我,我看到原来还有好多人活着,他们都背着弓箭,个个凶神恶煞。
我听到有人唤我:“宝宝……”
我回过头来,才发现她原来躺在青石下,胸口插着一柄剑,一个陌生的男人抱着她,她正对着我笑。
谢天谢地她没有被烧死,可是血正顺着那柄剑缓缓渗出来,那个男人一手抱着她,一手抱着小妹妹。看着我的时候他神色黯然,似是对我说,又似是对自己说:“我来得太迟了。”
抓着我的人放开了手,我不知道怎么才扑到她面前,她伸手握着我的手,说:“你怎么这么快就回来了?”
她的声音和平常一样,带着责备的语气,可是气息微弱,我路上想好的那篇谎话一句也说不出来,因为我忽然明白过来,原来山下那群人是冲着她来的,她把我支开了,她骗我。
她没理会我的指控,只是很开心的笑了笑,然后指了指抱着她的那个男人:“这是干妈的大哥,快叫舅舅。”
她一直要我叫她干妈,我总是不肯。
我这才看了那个男人一眼,我压根都没心思听她说话,我要到镇上去,请潘大夫来给她看伤。可是她摇了摇头,说不必了。
我大声的骂她不听话,上次我伤风不肯喝草药,她就是这样骂我的。
她笑眯眯的听我骂,小妹妹也醒了,一直在哭,因为那个男人抱小妹妹的姿势一点也不对,我把小妹妹接过去,哄了一会儿,小妹妹就不哭了。
就在这个时候,我听到她对那个男人说:“我把两个孩子托付给你了,你带他们走吧。”
我大声说:“我哪儿也不去,我和小妹妹就在这儿,和你在一起。”
她先是笑,然后就咳起来,嘴里有血流出来,我伸手去替她拭,却有更多的血从她嘴角涌出来,怎么拭也拭不完,我忽然恐慌起来,可是她还在笑:“我是不成啦,你带着妹妹,跟舅舅去吧。”
我哪儿也不肯去,我伤心到了极点,大声叫了她一声:“娘!”
我娘死后,我本来是不想再叫任何人为娘,可是她待我比亲娘更好,我怎么能不认她。
可是她不再理我,那个男人也拦着我,他只是对她说:“我带你去治伤。”
可是她摇头不肯:“不成啦,就算是胡青牛在这里,他也救不了我的伤,你把孩子们带走……”
那个男人紧紧咬着牙,可是他抱着她,她柔声说道:“大哥,我真的很快活,没想到你还会赶来救我,是我对不起你,你别这样伤心。”
她一说话就急促的喘气,然后更多的血从伤口里流出来。那个男人声音暗哑:“别说傻话了,我说过了,这一世我要护你周全,是我没有做到。”
日已黄昏,她望着天上漫天的紫霞:“可是你是被我骗了,从前的事我都是骗你的,我骗了你很多次啊,结拜的时候我就是骗你,连同那次放杨逍走,我也是骗你的。”
“别提这些事了。”
她笑了笑,然后剧烈的咳嗽起来,很多血从她嘴里涌出来,她指了指我怀里的小妹妹,对那个男人说:“大哥,你替我把她好好养大……要是你真把她当成你自己的女儿看待……千万要记得,让她提防张无忌……提防张无忌那小贼……”
她的眼神渐渐涣散,精神也委靡下去:“她要是长大了,要教她诗词歌赋,琴棋书画,样样精通……文韬武略……这样才不会被她所爱的人瞧不起……”说到这里她忽然又笑了笑:“大哥,他从来瞧不起我,可是他不知道,在我们那个地方,我可是高考的状元……一直念到了博士……”
他紧紧抱着她,她的气息渐渐微弱,精神撒漫,似乎已经神色恍惚:“我要回去啦,说不定还能见着我的爸爸妈妈……大哥,你一直问我俗家的名字,我都不肯告诉你,因为我叫赵敏,我不乐意你占我便宜,虽然你不会知道……好巧是不是,我姓赵,我出生的时候爸爸翻《论语》,君子欲讷于言而敏于行……所以给我取名叫赵敏……我爸爸他可从来没有看过《倚天屠龙记》……”
我根本不知道她最后说的这段话是什么意思,那个男人只是紧紧抱着她,她眼睛微闭,喃喃的说:“这里真黑,我好怕……”
“敏敏别怕,大哥在这里,”他紧紧抱着她,喃喃的说:“我在这里……”
她的手落在血泊的泥泞里,一动再也不动。
过了很久很久之后,他才又轻声的唤她:“敏敏……”
她不应声,神色安详,似乎是睡着了。
“敏敏……”他抱着她,只是一遍遍唤她:“敏敏……”可是她不应声,而那个男人抱着她,一直没有撒手。
天色渐渐黑下来,小妹妹饿得哭起来,我怎么哄也哄不好了,我终于走过去牵动他的衣袖:“舅舅,妹妹饿了。”
有两颗眼泪噗的落在我的手背上,原来是他哭了,那是我第一次见到他哭,也是最后一次。
舅舅带着我和小妹妹回到大都,我才知道原来他是蒙古人,而且是朝廷很大的一个官。镇上也有蒙古人,总是凶巴巴的,但是从前她教过我:“别岐视少数民族,五十六个民族五十六朵花。”
她说过的每一句话,我都牢牢记得。
府中锦衣玉食,什么都有,奶娘将小妹妹照顾得很好,舅舅每天都会来看我们。
小妹妹抓周的时候,府里来了很多客人,都是达官显贵,舅舅和很多汉官都十分要好,大家涌出来看小妹妹,还有人问舅舅:“不知郡主有了汉名没有?”
舅舅微笑:“赵敏。”
我蓦然睁大了眼睛,看着舅舅。
他也回过头来看我,只有我知道这名字原来是属于谁的,舅舅对着我笑。
后来朝廷敕封妹妹为绍敏郡主,据说就是从这个乳名上来的。
舅舅一直没有自己的孩子,他将我和妹妹视若己出。我十二岁时他上书朝廷,将我立为世子,从此我不再叫他舅舅,改口称他为阿爹。
其实阿爹更疼妹妹,尤其他唤妹妹乳名的时候;总是那般宠溺:“敏敏……敏敏……”
每次我都想,阿爹一定是想起妹妹的娘了。
说实话,我也真的很想她。
虽然她说话老是奇奇怪怪,做事又懒懒散散,可是在最危险的时候她将我骗出去买鱼。
妹妹渐渐长大了,她生得眉目如画,真是个美人,可是长得并不甚像她娘,而且特别聪明,只是十分淘气。有时候我偶尔逗她玩,她总会用阴谋诡计找回场子,还让我抓不着把柄。
果然越是漂亮的女人越会骗人。
我走过去跟妹妹说话,问她:“你怎么把绿杨山庄烧了?”
妹妹手里折了一支垂柳,她把杨柳叶子都揉碎了,忽然对我说:“哥哥,我见着张无忌了。”
我吓了一跳,忙问她:“他有没有欺负你?你有没有受伤?”
妹妹摇了摇头,她转过脸去望着湖水:“原来就是个寻常小贼而己。”
我知道妹妹在撒谎,她平常撒谎我都看不出来,可是今天她脸颊晕红,眼波微微闪动,我觉得一定有什么特别的事发生,才会教她这样心神不宁。
我也心神不宁,因为不知道什么时候,那个只会哭的婴儿就长这么大了,原来她成天烦我,跟我打架,欺负我,骗我,可是现在她有了心事,都不对我说了。
晚间的时候我去向阿爹请安,我告诉阿爹妹妹遇上张无忌的事情,我打算暂且不回到军中去,我要留在妹妹身边保护她。
阿爹看着我好久没有说话。
我忽然觉得心虚。
最后,阿爹叹了口气,对我说:“她只拿你当哥哥,你就只能是她的哥哥。”
我捏紧了拳头,忽然觉得心底有个地方隐隐作痛。
阿爹说:“她和你本来就不是一样的人,勉强不来。”
我大声说:“总要试一试!我要在她身边,照顾她,保护她!”
阿爹看着我,似是怜悯,又似是叹息:“再大的本事,再多的荣华富贵,又怎能护她一世周全?”
他的脸色黯然,我忽然想起很多年前那个漫天紫霞的黄昏,他抱着那个赵敏一动不动的坐在那里,当时他的神色悲恸,就像是现在一般。
我忽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