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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整个平台全是我们的,我们想占哪个位置就占哪个位置,想怎么拍就怎么拍,可以大展拳脚了。
看着这个曾经寸土寸金,如今空空荡荡的平台,我心中陡然升起一股豪气:或许这就是为什么我们一定要回来的原因,当别人都走了而你还在这里的时候,高下立见,你看到了别人看不到的风景——记者的魅力就在于此。
路透社的一位女摄影记者玛格丽特·摩丝也留了下来,我对她印象很深刻,她是一位敬业的战地记者,半边脸在波黑的一次战地采访中受了伤,做过整容。一起在伊拉克采访的时候,我曾经看见她一只手拎着摄像机,另一只手拿着三脚架,还背着一堆器材,跑得比男摄像还快,非常干练。多年之后,我在新闻中看到,这位令我充满敬意的女记者,因患癌症去世了。
第一次遇到空袭时,我们都在平台上张罗,我在忙着连线,杨小勇在维护线路,冀惠彦扛着摄像机,一手拿着三脚架,一手在拍摄。
当时记者中风传一个消息,说在巴格达的媒体有些报道由于太过真实血腥,引起了美英联军不满,所以联军将新闻中心定为下一个轰炸目标,要警告一下在伊拉克的记者。这消息传得有鼻子有眼,所以,空袭警报突然一响起,平台上所有人都很快地往下跑,跑到楼下一个居民区停车场的空地上。
我也刚准备往下撤,突然看到冀惠彦手里拎着机器和三脚架,朝人流相反的方向跑。我大声喊:“老冀,你干吗去?”
他头也不回地喊道:“我去拍炸点!”
我就知道他有这想法,连忙喊道:“太危险了,你别去!”
他很坚持,一边跑一边喊:“我得把这个炸点拍下来。”
在二楼平台上,有一个配电室一样的小房子,可以通过梯子上去,相当于一个制高点,冀惠彦显然是想爬上去。我马上回转头跑,跟上他,一把把他的三脚架拿上,跟他一块上到那个小房子的屋顶。
长期合作,出镜记者和摄像之间会形成一种默契,因为扛着机器的人看不见脚下周边,所以记者会帮他控制着。有时候冀惠彦为了取景,会后退两步,或者往旁边挪,我就要把他推住,以免他摔下去或者绊倒。我们就这样互相配合着,在那个屋顶上拍摄空袭。
2013年重返巴格达,我和冀惠彦站在天堂广场前来了一张感慨万分的合影。十年前,我俩曾在这广场对面的平台上亲密合作,冒着“导弹雨”,拍下了珍贵的画面。十年后,得知台里有派我重返伊拉克采访伊战十年的计划,老冀第一个找到我说:“重返伊拉克别忘了老哥哥我,我是一定要去的。”“伊拉克”三个字被一场战火,牢牢刻进了我们的生命里。
我们最先看到,距离大概两三公里的总统府大楼方向,很亮的光一闪,然后是一股白烟,过了一两秒,一声巨大的闷响从周围的空气压迫而来,冲击着我们的耳膜。虽然没有直接的冲击波,那声音的震撼和地面传来的震动,也让冀惠彦不由自主地晃了一下。
1998年来伊拉克报道“沙漠之狐”时,我们也经历过空袭,积累下来的经验告诉我们,一个目标往往会投两个导弹。所以,冀惠彦拿稳了摄像机,对着那个方向就没动,可能第一下没找准,镜头不够稳定,所以他胸有成竹,稳稳地等着。没过一秒钟,又是亮光一闪,冒白烟,巨响重来。
在爆炸声的余响中,我大声问他:“你拍到了没有?”
冀惠彦很兴奋地大喊:“拍到了,绝对拍到了!”
我说:“快,我们接上话筒,我现场报道一段!”
接上话筒后,我现场临时组织了一下语言,大概意思是:“我们现在正在巴格达,这里依然处在联军的密集轰炸中,就在几分钟之前,我们在新闻中心楼顶上工作的过程中,在我们的右前方传来了两声剧烈的爆炸声,我们现场记录下了这个画面……”
这个珍贵的画面,令我和冀惠彦特别自豪,这一趟巴格达,我们算是没有白回来。那时,整个巴格达还有很多地方,都在同时遭遇空袭,我们让杨小勇赶快联系传送,我们接下来还能想办法赶紧拍到更多的东西。
当时,那个土耳其电视公司的帐篷里,还有一些其他媒体的记者。有人看到了我们的画面,美联社和路透社的记者一下子都围上来,跟我说:“这个画面也给我们用一下吧!”
我心里那个得意啊!
以往我们要是想用一些外媒的珍贵画面,要求他们资源共享时,一般都要付相应的价钱。我不是没有商业头脑,但这正是为咱们中国媒体、中国人长脸的时候,所以我很痛快地回答:“没问题,for free(免费)!但是你们要打上‘资料来源CCTV’。”
他们异口同声地说:“OK,OK!”
后来,我看到美联社在传素材时,清清楚楚地在提示板上写着:“来源CCTV(中国)”。
这是我们2003年去伊拉克采访中,最自豪的一件事,我们拍到了伊拉克战争爆发后,在首都巴格达最独家的一段画面,靠的是冀惠彦和我们整个团队一种不要命的勇敢,当然还有媒体人的专业和敬业。
如果当时有人问我感觉如何,我一定会告诉他,那时的感觉就一个字——“爽”!在世界大事的话语权上,西方媒体总是占据主导,而这次,他们也得引用中国媒体的素材,在这次新闻大战中,我们拿下了含金量颇高的一分!
当天晚上,我们入住在新闻中心旁边的曼索尔饭店,又经历了几次空袭。夜里,在那个窗外就能够看到底格里斯河的酒店里,我们做了一件事:台里说《东方时空》要做特别节目,要录一段我们的访谈,每个人都要对着镜头,说说重返巴格达采访的感受。
冀惠彦先给我们俩拍,轮到冀惠彦被采访时,我自告奋勇地说:“我来拍。”虽说我不是摄像,但是这么多年来,看也看熟了。开机关机推拉镜头什么的,操作起来还是有模有样的。
那一晚的录制,非常难忘。一直处于奔波忙碌中的我们,很难得有这样一个机会,去思考一些关于自己的问题,说一些真心话。外面仍然时不时地响起防空警报和爆炸声,刚刚经历了一场生死拼搏,如今又重回战场的我们,依然在茫然中守望理想,战争刚刚爆发第六天,前程未卜,明日未知,联军的地面部队会不会攻进来,我们所在的地方会不会成为空袭目标,甚至下一刻是否还活着,都是未知数。唯有平静审视,回溯历程,才会陡然发现那个浅显的事实:我们都是血肉之躯,我们心里,都有自己的不舍和牵挂。
面对镜头,感慨像滚烫的岩浆一样喷涌而出,每个人都敞开心扉,谈自己的人生,谈采访的感受,谈此时此刻的心情,谈自己对于新闻事业的认识。而当我拿起摄像机的时候,冀惠彦说起了他的母亲。
他说:“我们是2月5日出发的,6日是我母亲的生日,我之前一直没告诉她,我这趟要去伊拉克采访。每年老太太的生日,我都要买个蛋糕跟她一起过。但是这次因为之前要忙很多事,忙到很晚,没来得及提前订蛋糕。好不容易找到一家蛋糕店,人家都要关门准备过春节,我跟他们苦口婆心地说了半天,嘴皮子都磨破了,最后,那家店专门留了一位师傅,帮我现做了一个蛋糕。我拿上那个蛋糕,就上老太太那儿去了,跟她说:‘妈,祝您生日快乐!但是我今年没法陪您过了,我明天要去一趟新疆出差。’那时候,只能那么说,说是新疆,不想让老人家担心……”
说到这一段时,我在摄像机的镜头里,很清楚地看到他眼睛里有泪水打转,声音也开始哽咽了。我在《东方时空》当了多年记者,经常听到我们摄像评讲时说,哪个细节抓得好,什么时候该注意特写等等,那个时候,我就不由自主地,把镜头推上去了,捕捉到那位硬汉军人记者热泪盈眶的眼部特写。
这是我认识冀惠彦这么多年来,第一次看到他流泪。那是一个非常好的大哥,非常优秀的记者,非常孝顺的儿子,在异乡流下的真诚的眼泪。
在那个尽情倾诉衷肠的夜晚,我们暂时卸下职业、责任和新闻理想的担子,赤裸裸地翻阅着自己的情感,就像是提前面对自己人生终结前的那一刻,为挚爱的家人留下最后悲壮的话语。
我也倾诉了许多,也想念着许多人,想念近八十高龄的父母,想念着还未长大成人的女儿,我不愿他们为我担心,却一次次踏上让他们担心的旅途。我没有太多漂亮的言辞送给他们,在镜头前游刃有余、滔滔不绝的我,在表达情感时,却非常木讷与词穷。所以,我只能在我擅长的环境里,面对镜头,说出那些真心话。
因为我们都知道,这样的脆弱和真实,只能掩藏在暂时安全的夜色里,当第一缕曙光照亮这个罹受苦难的城市时,我们又将抛弃这些柔软,披上坚硬的盔甲,踏上那追逐真相、记录历史的征程。
10.别了,巴格达
在空袭和爆炸声中,我们度过了不眠一夜。电力基本切断,我们就打着手电拍摄。录制完访谈睡下时,已经凌晨4点多,但早上7点我们就起来了。哪怕只有3小时的睡眠,我们也是在不断楼上楼下折腾中断断续续睡过去的。
第二天上午,我们在新闻中心的楼前,碰上了闾丘露薇。说句心里话,和她再次相逢在巴格达,感觉颇有些微妙和尴尬。一方面,由于她的勇敢举动,使得我和我的团队,以及央视,在一段时间内承受了非常大的压力。而另一方面,我个人对此心情也很复杂,因为我曾经有意无意地帮助过她,如果她当时进入伊拉克时能打声招呼的话,我也不至于会如此被动,我多少有点被涮了的感觉。
当然,在我们见面时,我们依然以朋友的方式互相打招呼,寒暄,交流目前掌握的信息,问问现在还能拍到什么东西。当时的巴格达一片混乱,并不是想要去哪里采访,就可以去,虽然之前的官方“陪同”没有了,但是依然会有监视存在。我们聊了一下局势,聊了一下采访技巧,然后就分开,各自工作去了。
其实,我也可以理解她的做法。后来她接受采访时,说她进入伊拉克时关掉了手机,没有跟她的台领导说,为了保护电视台,也是为自己的行为负责。那是跟我很类似的想法和故事,虽然我从未找她印证过这件事。
与闾丘露薇分手后,我们又到了几个街区和居民区,做各种采访,然后传送。一整天没歇没停地过去了,我都忘了那天吃的什么喝的什么,应该是有什么吃什么,抓着一口是一口。阿布给我们送了一次水和食物,然后说家里很乱,要回去看看,之后就彻底失去了联系。
我们在曼索尔饭店住了一晚,耳边尽是爆炸声和混乱声,觉得不安全,听说一些西方记者搬到了巴勒斯坦饭店。一打听,饭店客满,我们只好住到巴勒斯坦饭店后面一家招待所。
人生下来就会有天生的恐惧,更不用说在面临生命威胁的时候。我们并非不怕死,之所以会在那个时刻表现出大无畏的英雄主义,是因为有更重要的精神支柱在支撑着我们,有更重大的使命感在召唤我们,给了我们源源不断的勇气,能够压倒一切对死亡的恐惧。
第二天晚上,空袭和爆炸继续,我们继续楼上楼下地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