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整个报道组都很担心,我给他们鼓劲:“之前花那么大力气进来,就是要守到战争爆发那一刻!能坚持多久,咱们就要顶多久!”
可形势不容乐观。有一段时间,每天做完报道后,我和冀惠彦就坐在拉希德饭店的窗台上,透过夕阳余晖,看着窗外的底格里斯河,看着巴格达钟,看着整个巴格达市区,谈论思考着同一个问题:怎样才能留下来?
我分析,如果使馆和新华社都撤,台里领导肯定要考虑我们的安全,号令班师的金牌就很可能发过来。我们不想前功尽弃,于是制订了一整套“留守战略”。
第一步要发“安民告示”。我不断给台里发传真,汇报工作表决心。我特别强调全体人员状况良好、斗志高昂,各项工作正常进行,已经形成了完整的报道体系,并未受到紧张局势的影响。同时我也表现出很强的安全保障意识,包括如何紧急避险、战时物资囤积、预先了解撤离路径等。
我还植入了一个信息,那就是:媒体与使馆人员不同,撤与留,记者应该有独立和职业的判断。路透在这里,美联在这里,目前伊拉克还有约200名记者,新闻大战没有结束,我们没有理由走!我甚至故意“提醒”:凤凰卫视也马上会派第三批记者来,当然我压根儿不知道那会是闾丘露薇。
台里很快回复,肯定了我们的工作,但走还是不走,迟迟不给说法,只是说,按照惯例,央视记者出境采访,既受台里的领导和指挥,同时也要听从中国驻当地大使馆的意见。
我决定“转攻”大使馆。
我们报道组跟使馆的关系十分融洽。从张维秋大使到司机、勤务员,都对我们很好。正月十五的时候,使馆还邀请我们一起包饺子。当时使馆虽然有通讯工具,但主要用于外交用途,一般情况下不能私用。为了表示感谢,我们把海事卫星电话拿到使馆,让所有的使馆人员,从大使到厨师,一二十人,每个人给家里打3分钟电话,他们打趣说:这是中央电视台的友情赞助。这些事现在想起来,都觉得非常温暖。
但是战争里面没有温情,只有生死。我希望张维秋大使能够理解新闻人的理想和热血,但是我也很清楚,形势逼人,很多事不是大使一个人能决定的。
在张维秋大使的办公室里,我们有过一次开诚布公的长谈。
我很直接地跟大使说:“想留在这里,并不是我水均益个人想出名,想要博得一个‘战地英雄’的光辉名号。而是我们作为新闻记者,有这样的职业追求。我们已经在巴格达驻守了好多天,现在撤离的话就功亏一篑了。如果临到了眼前,却放弃记录这段历史,我们会良心不安。”
张维秋大使是位资深外交官,人也很和善,他沉思了一会儿说:“小水,我很理解你的心情,但是战争一触即发,留下来真的很危险,我们作为驻地使馆人员,首要的还是要考虑你们的安全。你看,也不是只有你一家撤,新华社也已经准备撤离了。”
“我们会非常注意安全的,”我有些着急,绞尽脑汁地解释,“新华社做的是文字新闻,他们可以根据外电、根据伊拉克当地媒体的报道,整理出很漂亮的文字稿。但是中央电视台不行,我们作为电视媒体,需要现场画面,离开现场就没有意义了。”
类似的话,我反复说了好几遍,听上去有点像强词夺理。但是,我必须这么做,把任何道理,都往“我们必须留下来”上说。张维秋大使很耐心地听完,最后表示,他很理解我,也会充分考虑我的想法,会由使馆给国内提供一个建议,但这事确实不是他一个人做得了主的。
我走出大使馆,抬头望天,战云密布,依然阴沉。
3月初,使馆开始忙碌起来,人们进进出出准备撤离,然后一间房一间房开始腾空。我们的主要工作也开始变得单一:保持正常的报道连线,每天跟白岩松相约《直通巴格达》;整个报道组全力以赴,“赖着”不走。
经过充分考虑,我做出一个艰难的决定:实在顶不住压力,作为缓兵之计,先部分撤离。
冀惠彦一边啃阿拉伯大饼一边瞪着我:“谁愿意撤吧?你说说。”
我说:“我、你和小勇都是四十好几了,咱们俩更是有家有室的,人生任务完成得差不多了。陶冶和康锐俩小伙子还年轻,还没成家立业,按道理,也该让他们先撤。”
冀惠彦不是扭捏的人,就说:“行!那得跟他们好好说说!”
开场白很沉重,没人主动讲话,我开始介绍局势,但是说了些什么,自己也没听见,只听见心在怦怦地跳。当初把人家说得热血沸腾,来巴格达受了两个多月的苦,现在又要人家回去,怎么交代?!
“外交部门和台里,也是为我们的安全着想,因为我们面对的,是一场真实的战争,会发生什么,谁也无法预测,所以,我们也要理解这种苦心。让你们俩先撤离,也是出于这种理解。”我苦口婆心地劝着两个年轻人,也是在劝我自己。
陶冶跟康锐交换了一下眼神,很坦诚地说,心里不想走,但是也尊重我的决定。
我在心里叹了口气,但是表面上还得镇定冷静,说:“让你们先撤,一是考虑你们还年轻,还有一层意思是,你们撤也许还可以保住我们中央电视台在这儿的存在。当然,你们撤出去还可以策应配合我们。”
“怎么配合?”康锐来了兴趣,他大概以为,撤离就是灰溜溜地离开,以后都没他们事了,一听到有事做,精神就来了。
我手里拿了一支笔,在空中点点画画,“如果一旦强制要求撤离,你们撤到约旦,我们留守伊拉克,对台里有个交待。同时,你们在那边也可以做些报道,还可以帮我们补点物资什么的。一旦局势不妙,危险到我们实在待不住了,你们还可以接应我们。”说着说着,我自己都觉得这是个进可攻退可守的妙计。
伊拉克战争爆发前,我在街头采访中学生。我希望获得当地老百姓对战争形势的最新看法,特别是伊拉克的中学生怎么看待战争,他们的学习生活是否正常。这些本应该在课堂里读书的孩子,看着街角垒砌的沙袋,眼中写满了忧虑。
这个折衷的方案,得到了台里的认可。3月上旬,陶冶和康锐随着一批使馆人员撤出,使馆只剩下八九人的留守小组,由大使牵头。
新华社同行透露的口风是,如果使馆撤空,他们就全撤。这话让我很紧张,因为台里至今也没有明确批准我们“留下”。
时间一声不吭,埋头向前,当我看到陶冶他们在约旦和伊拉克边境上采访的片子播出时,心里略觉宽慰,这种步步为营、全力以赴的感觉,让我觉得自己依然很年轻、很有干劲,依然可以用一百分的精神和力气,去面对所有的挑战。
我们开始着手为战时做准备。第一步,就是让伊拉克雇员阿布去买发电机。
一旦战争开始,作为萨达姆政府的标志性建筑、官方会议常用地,拉希德饭店势必会成为重要的轰炸目标,许多记者已经转移到另一家民间色彩较浓的巴勒斯坦饭店。而我们报道组剩下的三个人,还在拉希德饭店观望。
杨小勇告诉我,如果战争打起来,我们就要在居民家里做卫星连线。我们有一个设备,行内叫作“比干”,可以通过海事卫星接上网络,实现一定程度的直播,传送拍摄素材,但速度非常慢,一分钟的画面有可能要传四个多小时。如果要用“比干”带动现有设备,需要很多的电,我嘱咐阿布说:“买两到三台汽油发电机,买最好的,再备上十几桶汽油,放在你们家。”
我们以为,阿布家所在的村庄比较偏僻,应该相对比较安全,但事实证明并非如此,阿布后来告诉我们,美军打入伊拉克的第二天,那里就发生了激战,当地村民户户有枪,他们揭竿而起反抗,有两三百人失去了生命。
要坚守,有了电,还得有食物和水。我跟阿布说:“去买一些阿拉伯大饼,让我们仨加上你,能够维持生命就行。”阿布算了一下,一个人起码得30公斤,四个人得要120公斤。他买回来我一看,好家伙,一堆有一人多高,一共四堆。
一转眼已经快到3月中旬,大使又召唤了我两次,通知我:使馆留守小组决定要撤,你们是不是和新华社一起撤?
我和伊拉克兄弟阿布的合影,他的名字叫Sammir Ahmed Ghibri(萨米尔·艾哈迈德·基布利)。阿布是我们摄制组在伊拉克的雇员,1998年我第一次进入伊拉克采访时,就与他结下了深厚的友谊。在战火中我们曾一起出生入死,是换过命的交情。可惜战争不但给伊拉克人民的家园留下遍地疮痍,也在伊拉克人民的内心筑起了高墙,我与阿布的友谊,在我2013年重返伊拉克时,画上了一个遗憾的句号。
我用各种理由搪塞:“我们撤了啊,我们已经撤了两个……”“现在还没有到最后关头,我们还可以坚守一阵子……”虽然大使不曾对我使用命令的语气,但他的意思我很清楚:这就是决定,我不跟你商量,到时候你们必须走!
看上去已经是箭在弦上,不得不发,但弦绷得越紧,我越不愿去想撤退的事,而是更加积极地去做留下来的准备。我让阿布去巴勒斯坦饭店租三间房子,“房间号只能你知道,房间钥匙只能你拿着。”
阿布一口答应下来。按伊拉克的规定,外国人入住酒店,都要暂扣护照,但我们的护照还在拉希德饭店这边,阿布思忖了一会儿说,去弄个复印件吧,可能得花点钱。好吧,那种情况下,钱能解决的问题,就不是问题!
阿布很快搞定了巴勒斯坦饭店的房子,我又提出,得再找一处安全屋。一旦战争爆发,兵燹遍地,得有个房间让我们藏起来,有饭吃,有水喝,能安全地待着。阿布在巴格达的富人区卡拉达区帮我们找到一处,主人马上要全家搬去库尔德,一栋两层楼的房子,还带一个地下室,开价5000美金,住的时间不限。
当时伊拉克许多富庶的居民家,都是这样的设计,为了躲避空袭,在房子下面挖加固的防空地下室。我去看了一下,地下室上方是混凝土的洋石灰板,两边墙上有钢板加固,有小的通风口,能够拉电线进去。空气、照明都没问题,再放点食物和水,就很完美了。
我们做好这些准备,已是3月17日。就在巴格达时间2003年3月20日凌晨5点30分,北京时间10点30分,美国海军发射的6枚巡航导弹,击中伊拉克首都的部分重要目标,巴格达上空响起爆炸声和防空火炮声,美国总统布什正式宣布,“解除伊拉克武装”的“震慑行动”开始。让国际社会担心良久并一直试图避免的伊拉克战争,终于还是爆发了。可遗憾的是,我们并没能留在巴格达,等到战争爆发那一刻。
4.压垮骆驼的最后一根稻草
在那天之前,我完全不曾想到,会以那样一种方式和心情离开伊拉克,就在战争开始前一天,就在那漫天硝烟前,最后一个宁静的夜晚……
3月16日,我们驻守伊拉克的第39天,张维秋大使给我打了个电话,召集央视报道组到大使馆开会。我去的时候,发现新华社的同行也在,大使郑重其事地宣布:“中央和外交部上级决定,使馆全体留守人员于3月18日撤出,根据指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