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沙汀画传-第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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受冤屈的故事,把吴瑞卿与菜农改成翁婿关系,相应减弱对吴的叙述。这样,才能突出袁寿山的主线。这种考虑过去也曾产生过,只是性格和年龄的关系没有定下来。近来,他为了一点小小的细故反复琢磨的脾气,越来越盛,推翻复树起,浪费的精力实在太多。他要求自己拿出创造的勇气。

  已经有朋友好心地劝他封笔,他不甘心。无论如何,要把调整后的《应变》写出来,这可能是他最后一部大型的小说了。

  金秋季节返回北京,全力投入小说的写作。10月9日的日记里,出现“《应变》或者说《红石滩》”的字样。有了《青㭎坡》、《木鱼山》,这个漂亮的书名顺理成章。他以川西北典型的山水风物,三个位于双龙、尊胜、睢水的真实地名,标记了自己终结性的作品。

  他每天生活在红石滩的氛围中。按照新的设想,拟了人物表,修改前十二章 。胖爷袁寿山第一次被称为“方慎之”。在他的家乡社会,一个流氓型的权势人物偏有一个文诌诌的雅号,是不足怪的。外甥萧文虎的名字焦继聪也是这样,有暗示,有反衬。吴瑞卿最初取名吴郁森,后改为伍茂卿。小说脱离开生活中的真实姓名,标志着成熟的虚构成分正逐渐在作品里扩大,加深,加浓。

  他对十二章 以后的部分,逐章草拟写作要点。拟一章 ,写一章 。修改前还拟修改要点。笔记本上爬满密密麻麻的句子,留下他艺术思维的印迹。

  (十二章 乡长去学校途中,入校后所闻所见,已写的全删去!简化:很快就见到来客,而着重描写来客。群众大会,不直接写讲话内容,由站在外围的人互相传递,邓大汉①就向菜农传达评语。这里倒可以写群众的测度,如:“胖爷咋不出场?”——沙汀1985年10月19日写)(看来吴②、菜农的故事还得削弱。主要只能写吴从那位去延安的学生受到教育,引起乡长的猜疑,杨母则已去世③,……不要忘记,中心人物是胖子,写乡长及其他重要人物,也不能离开胖子。十六章 得写胖爷听到会议结束,叫乡长到龙湾子。其时恰好乡长将进城。——沙汀1985年10月31日写)

  (胖爷夫妇有个儿子好,在外县邮政局作局长,把母亲接去了,只偶尔来一次。因为其母受虐待,有怨气。胖爷有过这种想法:“×!实在不对,就梭到那娃家里去。”而且还想:“老子一定要在红石滩混日子啦!”——沙汀1985年11月2日写)

  (乡长的心理势态:过去一直对自己鱼肉乡民毫不在意,但求做得巧妙。近一来,却逐渐明确意识是犯罪行为,因而才有“应变”拖上山的阴谋。本乡解放后,平安无事,放心了,但却仍然无法消除恐惧:谁能担保,他们站稳脚后怎么样呢?因为他们的诺言照旧有些活摇活甩!于是就赌咒也不会放心了!——沙汀1985年11月15日写)(烧仓库那个人叫“麻鱼子”,这一章 点出来,前面还得作必要增补:打假辩,关了两三个月,释放后让其收猪厘金,原为富裕农民,作过保长,后来一再同吴捣乱,最后又在乡长唆使下暗杀了吴瑞卿①。——沙汀1986年2月1日写)

  (十八章 得重新设计,已写的七、八行,划去!主要是把重点转到胖爷身上,转到伍茂卿身上,转到红石滩在乡长离开后的变化,并使这个变化成为促成乡长采取行动的动力之一。……从何处下手呢?唐尚清②趁乡长不在,把那个逼着结婚妇女送走了。而小旦的丈夫闻讯赶来,这行吗?或者,让那个被迫前去延安的学生、老钟的侄女①来接走老钟,她已经在成都搞川西妇联了。这似乎又扯得过远,且有生硬之感。那么,写工作组的活动?总之,对乡长说,要出现危机,而胖爷必须出场,还有老二,他可说是串连各方面的中心人物。

  一个难题:粮仓如何焚烧的?一两瓶煤油行啦?堆放些草引起的,这些柴草,又是补漏洞的:鼠灾,偷盗。“年头年尾的,一夜要巡回两三次!”住家也在库房一个院子里。他是以嫌疑被拘的,因为证据不全,本人不承认,释放——打假辩。而他之当保长因为粗通文字,又懂公事,而其他有资格当保长的,都嫌麻烦,特别怕这样捐那样款的,又受怨,又填钱,因而都巴不得扔给他干。而他满有办法,加之同乡长熟。……

  也可这样设想:不是烧仓库,是将管理本乡公粮的经理暗害了:谎称是自杀的,因为听说清库,清存粮,而他盗卖粮食过多,于是烧毁册据,本人上吊,实际是死后弄去吊起的;帐据,也是死后烧的。当夜,骆渊、麻鱼子陪他饮酒至深夜。这个经理员,城里人,一向搞财粮工作,中年,大多时间住城里,麻为其看守库房。他办公室也在库房一间屋子里。——沙汀1986年2月7日写)

  这年的春节,沙汀为了这个焚毁谷仓如何能写得合情合理,可苦够了。他一度想改成害死外籍管理人员。因为麻鱼子用煤油烧仓,事后的掩饰,要不露马脚很难。整整三天过去,他猛然悟到,他们为什么不敢明目张胆地把煤油拎进去呢?“应变”之前,他们有什么顾忌?没有顾忌这才符合胖爷的习性啊!他不再去想周全的焚仓方案了,用煤油烧就用煤油烧。他于舅甥俩仔细商定杀伍茂卿的计划后,为胖爷添加了一笔妙文:“‘他妈的!’他苦笑道,‘过去收拾个把人哪有这么麻烦呵!’”

  要说《淘金记》是写封建强权社会的“得势”,及它借抗战时势之名百般疯狂的“变形”。《红石滩》写的是这个社会的“失势”及它临终前为顽固保存自己而做的“变形”。他是中国二十世纪最后描写袁寿山世界的作家之一。

  3月初,他写到了“尾声”。如果没有经过“文化大革命”,这个被卞之琳誉为杰出的“风俗画”,与《清明上河图》一样“在美的欣赏上将流传下去”的《红石滩》,在尽了笑着唱完挽歌的使命后,还能说什么呢?现在,他对中国封建主义的余威,在名山批斗场和昭觉寺囚室内外,在自己的盲从与伟人的错误里,在八分钱(邮资)可以决定四川姑娘一生命运的日子,看得分外清楚。他再不想廉价地向读者许愿:袁寿山的王国已彻底崩溃,了无踪迹,或者说那句用滥了的“一去不复返”。《红石滩》越出了《淘金记》时代他对中国社会的认知水平,在“尾声”里,胖爷还在社会主义的国度像个幽灵般游荡——它在红石滩社会已成为“通用词汇”:如果有人沽吃霸赊,人们会说,“家伙咋个跟胖爷一样呵!”

  (你表露的思想,虽然远未发掘到尽致,但依年龄,你已经做了非常了不起的事情:重新起步和重新思考!)

  一年前,他在安县,在睢水,就曾经无数次陷入这种历史沉思之中。

  写出一本《红石滩》,也像是一次故地重游。每一处故地就是一个会说话的化石。大西街的故宅,杨家碾房的屋院,刘家酱园的经堂,断头卧牛石,通往茂汶大山的后门,在向他诉说过去——当今——未来,自然——宇宙——英雄——智者——芸芸众生,人民——群体——自身!

  1985年6月8日的清晨,他从安县招待所后院的一间客房醒来,意识到昨晚他是睡在“历史”上面。这里原是汶江小学的旧址。出招待所左拐,便是大西街。上午别人引他跨进这二十二号。他老眼迷离,这就是他的老屋,“祖父”的房子?

  “变了,变了,”他不住地低声念叨。

  他站在一个小院,询问一位老者:“这恐怕是原先的第一个天井坝吧?”

  “不,这是原来第二个天井坝。第一个已经新盖了房子,看不出了。”老者回答。

  “这后面还有一个院坝、一片菜地和几棵皂角树吗?”“没有了,都没有了,盖上房子了。”

  “对,对,房子也应当推陈出新嘛。”

  嘴上是这么说,看见扩建的安县公园,繁闹的十字口,东门大街上鳞次栉比的四、五层新楼,他也是这么讲,但是心里不免惆怅。历史不可重复,哪里能寻得到他青少年时代的故乡呢?

  在南门外现在大大加高的河堤上,远眺对岸杨家碾母亲兴建的旧宅,他不准备再去打破梦影。听郑县长在旁边介绍,那里已做了县敬老院,他连说“用得恰当、用得恰当”。

  不经意,回忆已钻破尘封的往昔。同行的年轻人在给他记录,周克芹的问话好像在帮他把扯不断的丝线连缀。城关的风貌习俗,圣灯山的庙宇,杨家的家世,母亲、舅父、谢象仪、陈红苕、魏道三……这里是他的“根”,他的出生地,读书识字之所,看戏赶场的平坝,他是从这里读完人生的最初一课,走向成都,走向外面的世界的。他一生的道路走得怎样?是喜是悲?对多错多?有没有辜负了什么?他后来访问安县劳模刘定国,参观他的种猪、饲料地和“养猪技术服务中心”,听说他过去是劳改释放犯,很感动地握住他的手,希望他“好好总结自己”。是啊,他这次回来就是要找回自己,总结自己!

  9日是星期天。他们的车队停在公路上,他身着灰色中山服,脚登一双轻便旅游鞋,拄一根无柄的手杖,轻步走过平桥,来到睢水场口。

  这天正逢场期,他们的到来使熙熙攘攘的街市掀起一股热浪。不时有年长的农民兴奋耳语:“杨二哥来了!”

  “这是杨沙汀回来了!”

  他甩开引路的乡长和一大群同行者,急促地向场口左手走去。谁也不知道他要干什么。

  他自己找到了原睢水小学的校门。“没有变!没有变!”他念叨着,原路走回,向左拐向正街,去找刘家酱园。走进一个铺面观望,上了两截石梯,他止步了,否定道:“不对!这不是刘煦之的公馆,朝里走是平地,没有梯子。”然后退出来,才找到邻近的酱园后院。

  睢水的格局基本没有变,只是有的地方衰朽了一些,有的地方修整得过于新鲜。他面对刘家酱园后山坡的颓垣残壁,凝望了许久。这是他最寄予感情的地方,《淘金记》是他焕发文学生命之所在。睢水周围的山水,是他乡土文学的主源。通过闭塞乡村的人物、社会,他参与了挖掘中国封建老根的事业。这里老乡的普通市井口语,幽默而简练的表现格调,直接影响了他的小说风格。讽刺的传奇性、讽刺的激情以及讽刺本身包孕的痛苦内涵,都得之于这块貌似贫瘠的土地。他坐在睢水河边,全身陷进籐椅,任凭周围的喧嚣,沉入对自己文学的思考。

  围观的人群越来越多,在提醒他这是他的一次“衣锦还乡”。看着那些前来观瞻,挤着闹着不忘开玩笑的老乡,他的心情很复杂。他想对他们说,我的文学就像你们一样,追求的是质朴、开朗、幽默、含蓄,这是你们身上美的风格。但是,为什么这样把我当一个“热闹”来看?如果没有这些汽车,没有这些县里大小人物护卫着,你们会对我这样的老人有兴趣吗?你们能认可我是个睢水人吗?

  他的情绪突然减弱,觉得干枯的河床,根子已经枯朽大半的核桃树,土砖封门的故宅,都很难看。刚宜满有兴致地去看自己出生的房子,他却坐在门前良久、良久。有个小辈的亲属来探望他,他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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