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压迫的人讲几句话,写几个字,就要被杀;即使幸而不被杀,但天天呐喊,叫苦,鸣不平,而有实力的人仍然压迫,虐待,杀戮,没有方法对付他们,这文学于人们又有什么益处呢?
早在1925年,鲁迅曾经慨叹道:“他们(按,指“民众”)也不是区区文字所能改革的”;后来又说,“凡带一点改革性的主张,倘于社会无涉,才可以作为‘废话’而存留,万一见效,提倡者即大概不免吃苦或杀身之祸。古今中外,其揆一也。”他谈到如何保持“革命文学”的“正宗”问题,有感于北京教育部禁止白话,遂说:“我觉得连思想文字,也到处都将窒息,几句白话黑话,已经没有什么大关系了。”他明确表示:“我是不相信文艺的旋转乾坤的力量的”;“倘以为文艺可以改变环境,那是‘唯心’之谈。”
鲁迅通过文学与现实社会及传统文化的广泛联系,阐述作为意识形态之一的文学艺术的特质。其中,对文学与革命、文学与政治的关系,着重从矛盾冲突方面进行解释,这在中国文论史上,具有开创的意义;而在思想风格上,是典型的“鲁迅式”的,极富于独特的色彩。
1927年前后,文学与革命,是鲁迅进行文学理论探索的中心问题。鉴于世界近代史的事实,尤其是苏联文学的经验,他以为革命的影响是带有决定性的。在《革命时代的文学》中,他把两者的关系分作三个时期进行考察:一、大革命之前,文学大抵分“哀音”和“怒吼”两种,而“与革命爆发时代接近的文学每每带有愤怒之音”。二、大革命时代没有文学。因为“文学总是一种余裕的产物”,大革命时代忙而且穷,故文学只好归于沉寂。三、大革命成功以后的文学有二:对旧制度的挽歌和对新制度的讴歌。“如果没有革命,旧人物正得势,是不会唱挽歌的”;反之亦然,如果没有挽歌,革命尚未成功也是可以肯定的。他以当时的“革命策源地”广州进行印证说:“中国社会没有改变”,“广东仍然是十年前的广东”,“没有叫苦,没有鸣不平,止看见工会参加游行,但这是政府允许的,不是因压迫而反抗的,也不过是奉旨革命”。无论对革命还是对文学,他都抱有一种清醒的审视态度。“社会停滞着,文艺决不能独自飞跃”。如果没有大革命的环境条件,而竟有一种号称“革命文学”者高扬起来,在他看来是很可怀疑的。
如果说鲁迅这时候所侧重的是外在的社会环境,那么,在此后的关于“革命文学”的论争时期,则侧重于革命的内化,也就是对创作主体的要求。他指出,创造社提出“革命文学”的口号是功不可没的,但是,问题的要害则在于“超时代”,“挂招牌”,理论与实践相脱节。在题为《文艺与革命》的通讯中,他写道:“招牌是挂了,却只在吹嘘同伙的文章,而对于目前的暴力和黑暗不敢正视。”在有名的《上海文艺之一瞥》中,他还这样批评当时的创造社作家:“将革命使一般人理解为非常可怕的事,摆着一种极左倾的凶恶的面貌,好似革命一到,一切非革命者就都得死,令人对革命只抱着恐怖。其实革命是并非教人死而是教人活的。”在这里,与其说是纯理论问题的探讨,毋宁说是对作为一个革命作家的人格的重视。从对“创造脸”、“破落户子弟”、“才子加流氓”,再到对后来的“元帅”、“英雄”、“工头”、“奴隶总管”,以及“妇姑勃谿,叔嫂斗法”之类的一以贯之的批评,都是这方面的反映。所谓“国民性”,就是国民个人人格的集中放大,大约相当于“社会人格”的概念。鲁迅对作家人格的重视,与他的改造“国民性”的根本思想是有着潜在的渊源关系的。长时期以来,我们在理论上只是强调世界观对文学创作的指导作用,却很少涉及作家的人格问题。鲁迅对人格问题的论列,正是他留给我们的一份珍贵的文学批评遗产。
总之,革命是自觉的,文学也是自觉的。鲁迅强调,革命文学应当成为革命斗争的一翼;但他同时指出,必须把充实的内容和练达的技巧结合在一起,倘使一味以文章“宣传,鼓吹,煽动,促进革命和完成革命”,“这样的文章是无力的,因为好的文艺作品向来多是不受别人命令,不顾利害,自然而然地从心中流露的东西”。
至于说到文学与政治的关系,我们一定会首先记起他那篇十分警策的演讲《文艺与政治的歧途》。他说:
我每每觉到文艺和政治时时在冲突之中;文艺和革命原不是相反的,两者之间,倒有不安于现状的同一。惟政治是要维持现状,自然和不安于现状的文艺处在不同的方向。……政治家最不喜欢人家反抗他的意见,最不喜欢人家要想,要开口。而从前的社会也的确没有人想过什么,又没有人开过口。……那时没有什么文艺,即使有,也不过赞美上帝罢了!哪里会有自由思想?……
……文艺家的话其实还是社会的话,他不过感觉灵敏,早感到早说出来……政治家认定文学家是社会扰乱的煽动者,心想杀掉他,社会就可平安。殊不知杀了文学家,社会还是要革命……政治家想不准大家思想,而那野蛮时代早已过去了……
其实,鲁迅所指出的文艺与政治的歧异,文艺家与政治家的冲突,是由阶级社会固有的矛盾性引起的。在《关于知识阶级》的演讲中,他说:“知识和强有力是冲突的,不能并立的;强有力不许人民有自由思想,因为这能使能力分散”;“思想一自由,能力要减少,民族就站不住,他的自身也站不住了!现在思想自由和生存还有冲突,这是知识阶级本身的缺点。”在这里,“知识”是新的生产力的代表,而“强有力”则是旧有的生产关系,专制制度,统治者权力意志的象征。“然而知识阶级将怎么样呢?还是在指挥刀下听令行动,还是发表倾向民众的思想呢?”问题提出以后,鲁迅接着把“知识阶级”分为“真的知识阶级”和“假的知识阶级”,并认为区分真伪的外部标志,仅在于能否“想到什么就说什么”。他曾两次指出俄国的“知识阶级”与中国不同,甚至怀疑当时中国是否存在真正的“知识阶级”,表现了他的忧患意识。
此外,鲁迅还从历史发展的整个动态结构考察这两者的关系。他说:“最可怕的情形,就是比较新的思想运动起来时,如与社会无关,作为空谈,那是不要紧的……只是思想运动变成实际的社会运动时,那就危险了。往往为旧势力所扑灭。”又说:“从前文艺家的话,政治革命家原是赞同过;直到革命成功,政治家把从前所反对那些人用过的老法子重新采用起来……。”在鲁迅看来,文学与政治的关系,也正如文学家与政治家的关系一样不是恒定的,可以因情势的变化而变化。他认为,革命成功以后,“革命文学”将不复存在。他在演讲中以反诘的口气肯定这个结论,说:“他们恭维革命颂扬革命,就是颂扬有权力者,和革命有什么关系?”这时候,社会上占统治地位的思想就是统治阶级,也即“有权力者”的思想。这一思想,在马克思和恩格斯的《德意志意识形态》中也曾表述过。
总之,革命,政治,文学,都属于一定的历史范畴。鲁迅对此有关的论述,明显地打着他所处的时代的烙印。那是怎样的一个时代呢?鲁迅书信有云:“生丁斯世,言语道断”,“文禁如毛,缇骑遍地”,庶几可以概括。国民党政府实行高度的政治文化专制,鲁迅称之为“中国式的法西斯”。在文艺方面,一面杀害左翼作家,捣毁或封闭进步书店;另一面,或则推行“帮忙文学”,“买卖空杯”,或则豢养一批“看文字不用视觉,专用嗅觉”的“官派的检查员”,大动刀斧,删改文章。鲁迅有过许多文章,专门揭露这种奉旨删改的事实。他在《花边文学》里写得很具体:
一个朋友说:现在的文章,是不会有骨气的了,譬如向一种日报上的副刊去投稿罢,副刊编辑先抽去几根骨头,总编辑又抽去几根骨头,检察官又抽去几根骨头,剩下来还有什么呢?我说:我是自己先抽去了几根骨头的,否则,连“剩下来”的也不剩。所以,那时发表出来的文字,有被抽四次的可能。
在这种明诛暗杀之下,著作家“谨慎备至”,出版家“战战兢兢”,都是势所必至的。在书信中,鲁迅曾多次叙述过自己作文那种带着枷锁跳舞的状况,怎样的“避实就虚,顾彼忌此”,“死样活气,阴阳搭戤”,以及怎样的“气闷”和“寂寞”,甚至于说“常常想改掉文学买卖,不做了”。
“椒焚桂折佳人老”,“文章如土欲何之”。鲁迅的种种“文学不中用”论,盖出于对专制主义统治的愤激情绪,以及对文学和作家(“知识阶级”的一部分)长期处于被压迫地位所作的抗争。我们阅读和研究这方面的论述,除了顾及鲁迅整个思想发展的脉络之外,对其中的内容、形式和方法也当给予足够的注意,才能较为全面准确地把握鲁迅的文学观。
如《魏晋风度及文章与药及酒之关系》,作者称为“狂言”,即一篇借题发挥的战斗檄文,而不是什么纯学术性演讲。其中,曹操就不完全是历史上的曹操,而是包含了上述“政治家”的影子;司马氏政权下的嵇康、阮籍,则作为文人的代表出现。所以,我们不能不顾及作者的动机,不要因历史的框架而忽视了现实的内容。又如《青年必读书》,主张“少——或者竟不——看中国书,多看外国书”,貌似偏激,却是以作者对中国传统思想文化的透彻理解为基础的。因此,我们又不能因其情绪化的语言形式而忽视内在的理性逻辑。再如《华德焚书异同论》,因为“尊法反儒”的需要,以致认为鲁迅在此是肯定秦始皇“统一思想”的功绩的,其实大谬。对这个以“焚书坑儒”著称于世的暴君,作者曾多次讽刺为“火神菩萨”、“放火的名人”等,此间通过对比、进层和烘托的各种手法,其意仍在鞭挞现代的“黄脸干儿们”。
作为中国现代伟大的启蒙思想家,鲁迅一直重视文学的社会功用;所以时有“文学不中用”之说,乃系改造社会的激情处在政治文化专制时代的一种非常态。惟其如此,才更深刻地表现了他在心灵深处对文学的热爱,对“思想革命”的执著;那是一种信仰,一种意志,一种始终不渝的感情。
一九八六
《人间鲁迅》第一部由花城出版社出版。
出版后,引言先后由《文艺报》等多家报刊转载。
《人间鲁迅》引言
一个可以由此得生,也可以由此得死的时代是大时代。大时代总要产生巨人。
鲁迅是巨人。他不是帝王,不是将军,他无须挥舞权杖。作为旧世界的逆子贰臣,唯以他的人格和思想,召引了大群年轻的奴隶。他把对于民族和人类的热爱埋得那么深沉,乃至他的目光,几乎只让人望见直逼现实的愤怒的火焰。数千年的僵尸政治、“东方文明”、专制、强暴、虚伪、保守和蒙昧,都是他攻击的目标。他教奴隶们如何反抗,如何“钻网”,如何进行韧性的战斗。他虽然注重实力的保存,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