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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新之感。他隐隐地感到,奥尼尔的剧作同他贴得更近些。如果说,易卜生所描绘的世界还是资本主义时期的生活,而奥尼尔所反映的则是第一次大战后资本社会进入它高度垄断阶段的生活,他所展开的生活,似乎曹禺似曾相识;特别是奥尼尔笔下人物的精神世界,那种复杂的精神状态,展开着一种触目惊心的灵魂搏斗,是扭曲,是变态,是各种各样的变态心理,还有种种不可捉摸的却是诱人的灵魂呼唤。这些,都使曹禺为之倾倒了。
曹禺说:“美国的奥尼尔也是对我影响较大的剧作家。”可以说,在曹禺的大学时代,当时的剧坛上,除了洪深因和奥尼尔有先后同学的关系(都是贝克教授的门生),他曾经写出深受奥尼尔《琼斯皇》影响的《赵闯王》之外,几乎还没有一个人像曹禺在那里迷恋着这位美国剧作家的创作。《天边外》是曹禺很喜欢的一个剧本,剧中三个主人公安朱、罗伯特和露斯的遭遇,仿佛是由天意命定的,尽管他们对未来都有着希望和憧憬,但都成为生活中的失败者,都无法逃脱那命运的网,与命运斗争是徒劳的。奥尼尔流露出来的对支配人们命运的神秘力量的敬畏,都能引起曹禺的共鸣。但是,奥尼尔的作品又是异常深刻的,对现实反映得深刻,思考得也深刻。同时,他又像是一位诗人,总是充满动人的幻想和希望,那么热爱生活,这对曹禺有着它的魅力。曹禺也喜欢《安娜·克里斯蒂》,奥尼尔写了水手的生活,那是悲惨而严酷的现实。老水手成年累月飘泊在海洋上,妻子死去了,便把女儿安娜寄托在亲戚家里。亲戚没有照顾好她,使她流落异乡沦为妓女。当安娜又回到父亲身边,结识了父亲船上一位年轻的水手,她爱着他,他也爱着她。当他得知安娜曾经当过妓女时,内心痛苦万分。经过激烈的内心冲突,他又和安娜真诚相爱了。但是他和老水手又得启程远航,到茫茫的大海中去飘泊。海上是沉沉的雾,何时才能再回来?不可知。就像雾那样迷茫,就像大海那样变幻莫测。奥尼尔把生活写得那么残酷,安娜受尽了屈辱,但她的心灵却是美好的。年青的水手也有着火热的心肠,赤诚的品格。曹禺是很赞成这样看待人生的,他心里如同奥尼尔一样,也有着一种浪漫主义的情愫。奥尼尔曾说:“我是一个更真诚的热爱生活的人,我爱赤裸裸的生活。在我看来,甚至在丑陋的生活中也有美。”①正是在这里,他又和奥尼尔有着感同身受的共通之处,在他后来的《雷雨》、《日出》中,我们都可以看到奥尼尔的影响,自然还有《北京人》、《原野》。曹禺说:“我佩服这个剧作家有几点:一是他不断探索和创造能生动地表现人物的各种心情的戏剧技巧;二是他的早期作品,理解下层水手,是真正从生活中来的。”②虽然,曹禺还没有开始他的戏剧创作;但是,他已经在细心体会着世界上最伟大的剧作家的戏剧艺术。他从他们的剧作中吸取着营养,在观察,在研究,在酝酿,在思索,在消化。伟大的剧作在撞击着他的灵魂,拓开他的生活视野,调整他的艺术视角,激起他的创作冲动,孕育着他的人物……这一些,都不断地融入他艺术的胎动之中。
曹禺传第九章 人生的探索
第九章 人生的探索
眼看春节就要到了。
二马路上,穿起长袍马褂的男孩和扎起红头绳的女孩子在嬉戏着,爆竹声间或响起来,空中飘来阵阵香味。万家公馆也打破了平日的宁静,二楼通向平台的小餐厅的门关起来,挂起帷幕,临时放上祭祖的桌子,把祖宗的牌位供上,蜡台、香炉都擦拭得银光闪亮。
一放寒假,曹禺就从学校回到家里。他是无须操心的,他从来不问家里的事,治办年货,清扫房屋,擦洗器皿,自有继母指使着仆人去做。他仍然躲在他的房间里,去读他的书。年三十了,德尊老早就让仆人告诉家宝,陪他去澡堂洗澡。他从小就带着家宝洗澡,如今儿子已经成了大学生,他仍然保持着这个老规矩,大概这对他来说也是一种享受吧!不过,现在又多了一层含意,轮到家宝来服侍他了。
洗过澡,通常又该理发的。正在理发的时候,德尊忽然觉得头痛,似乎他已预感到什么,便急着把家宝喊来,把他送回家去。抽大烟的人,都以为只要抽上几口烟就能百病皆除的。当继母把烧好了的烟泡放到烟枪上,送到德尊的手里,他刚刚拿起来要吸的时候,便突然昏厥过去,不省人事了。连抢救也来不及,就这样猝然去世了。
万德尊曾经得过中风病,不过因为抢救及时,病情又轻,很快就痊愈了,也没留下后遗症。得过这种病是要格外小心的,一是要注意休息调理,不能过分劳累;二是不能生气。但是,要德尊不生气是不可能的。就在前几天,因为债务的事,他又生气了。发过脾气之后,就抑郁寡欢,成天阴沉着脸,家里人看惯了,也未能引起注意。谁也没想到他死得这么快,这么突然。
他的猝死,对万家的打击是太突然太沉重了。全家都不知所措了。继母是个能干的妇女,如今她哭得死去活来,根本就顾不得别的事了。大哥家修生性软弱,一点办事能力都没有,加之平时他对父亲的怨恨,指望他办丧事是不可能的。也只有曹禺了。可是像他这样的一个书呆子,突然让他去东奔西跑,求爷爷告奶奶,真是够难为他的了。
生活的教育比书本来得更深刻。读十几年的书,往往不及一件亲历的事实教训更直接,更深刻,更有力。
平时万公馆里常是宾客盈门,吃啊,喝啊!在德尊面前极尽阿谀奉承之能事。曹禺从小就看到这些亲朋故旧是怎样陪着父亲吃啊喝啊!怎样地送上笑脸和献上殷勤。他以为临到父亲亡故,求求他们来帮帮忙是不会有什么问题的。但是,曹禺那里懂得人情世故,他挨家跑遍了,去报丧去求援,结果呢?迎接他的是一张张熟悉而突然陌生的脸,是冷漠的眼色。如果说他什么也没有得到也不符合事实,可以说他得到了对他一生说来都是十分珍贵的东西,那就是人生的真实相,世人的真面目。曹禺是这样回忆父亲的死的:我父亲死后,亲朋离散,那时,我才19岁。他是因为债务生气,一着急便死去了。是我去报丧,都是由我跑的。所有的人对我报丧都不起劲,除了李仲可,别的人都不来过问了。家庭一败,立即脸就变了,就像鲁迅说的那样:“有谁从小康人家堕入困顿的吗?我以为这条路中,大概可以看到世人的真面目。”真像鲁迅经历的那样,家庭一败就完了,找谁谁都不管,真是可怕的啊!这种体验是平时不可能得到的,这种人生的体验对我来说是太深刻了。①
这次遭际使曹禺想得很多很多。如果说,他在南开新剧团演戏是在体验戏剧里的人生;而这次,就在体验着人生的戏剧了。不过,后者要比前者来得不知深刻多少倍。
李仲可是德尊的朋友,为人耿直,肯为朋友帮忙。万德算的丧事就是由他一手操持主办的。说起李仲可,还有一件很有意思的事。曹禺还很小的时候,李仲可还为曹禺说过亲。李仲可是军阀齐某某的助手,可能是秘书之类的官。齐某有财有势,只是姨太太就有不少。不知是为他的第几个姨太太的女儿,李仲可找德尊提亲。德尊总是免不了那种穷念书的骨气,他决不肯趋炎附势,高攀那些他看不起的军阀,他甚至感到一种侮辱,怎么能娶一个小老婆的女儿呢!但是,德尊不愿伤害李仲可,就对李仲可说:“齐大非偶(耦)嘛!”②这个回绝十分巧妙。他借用了《左传》中的一个典故,就婉言谢绝了。说来也巧,李仲可料理丧事,他又把这位齐某某请来点祖。点祖是很隆重的,要请有名望的人来点。齐某某长得有些胖,背微微地佝偻,半白的头发很润泽地分梳到后面,确实一副富态相。在阳光下,他的脸呈银白色,一般人都把这看作是贵人的特征。也许由于曹禺知道提亲的事,当齐某某点祖时,曹禺就格外注意这位有福之人,他的长相打扮给曹禺留下深深的印象。后来,曹禺就按照齐某某的肖像描写了周朴园。
万德尊的亡故之日,正是旧历除夕,阳历是1929年2月9日,时年44岁。
德尊的死,使曹禺感到格外的悲凉。生母下世是那么早!十四五岁的时候,他一直敬爱的大姐也死去了,如今又是父亲的死。想起这些,心中不胜辛酸,他不明白为什么人生会碰到这么多痛苦和不幸。
他又想起姐姐的死,想起姐姐的悲惨的命运。
大姐家瑛的婚事是很不幸的。记得大姐都成了个大姑娘,出落得更俊秀了,而对弟弟的疼爱却是有增不已。隔着万公馆两条街有一个姓柴的人家,柴大哥长着满脸的麻子,他的妻子何凤英和家瑛不知怎么熟识起来,常到万家来串门。有时,何凤英就住在万家,和家瑛睡在一张床上。因为家瑛喜欢家宝,何凤英也很爱这个小弟弟。柴家还有个老二,尚未娶妻,何凤英热心极了,一定要把他介绍给家瑛。和柴家老二见了面,家瑛还是满意的,不久,就把婚事定下来了。所以说,这门亲事也不能说是旧式的。继母和家瑛的感情不错,虽说不是亲生的女儿,但继母待家瑛如同亲生的一样。既然家瑛自己都满意,作继母的也就没得可说了。临家瑛出嫁时,母女还拥抱在一起哭了一场。这些,家宝都看在眼里。但是,家瑛婚后的日子却越来越不幸了。柴家是山东人,也是个官宦人家,家里很有些钱。一家人都抽鸦片,婆婆抽,哥哥抽,丈夫抽,把这个家抽得乌烟瘴气。婆婆为人不好,总是看不上这个儿媳妇,家瑛不是那种泼辣的女性,是婆婆太挑眼了,这使家瑛十分郁闷。婆婆不好也罢,可是逐渐发现丈夫也不好,在外边嫖妓女,赌博,不务正业,回到家里也没个好脸色。这样,夫妻之间的感情产生了裂痕。婆婆的虐待,丈夫的欺侮,使她每次回到娘家,总是抱着继母号啕大哭:即使对着弟弟家宝,也不禁伤心落泪。家宝看见姐姐的悲苦,心中也有说不出的滋味。有时,他难以抑制心中的愤懑,但是,他又有什么办法呢?每次看到姐姐哭得像个泪人,他就觉得姐姐的命运真是太惨了。做一个女人太难了。家瑛还曾生下一个男孩,家宝很喜欢这个小外甥,每次姐姐回家,他都亲着抱着。人的内心痛苦太多了,是会郁闷而死的。柴家的生活像罐头一样禁锢着家瑛,在吞噬着家瑛的生命。痛苦在心底埋着、积累着、熬煎着她,一日一日地消瘦下去,最后终于经受不住煎熬而含恨死去。姐姐的死,给曹禺带来深沉的悲痛,那么一个心地美好的姐姐,硬是被折磨被摧残得死去。那青春的生命,美妙的年华像花一样在风雨中凋零了。他感到这世界的不公,这人世的不平,为什么他爱的人,母亲、姐姐,都这么早地离开了这人间?!这凭空又增加了他的苦闷,在那苦闷的积层上又增加了新的厚度。
曹禺不是那种哀叹人生如白驹过隙的人,他伤感,他苦闷,既是情愫的凝聚,同时更是对人生苦苦的探寻。由于父亲的死,似乎一夜之间,他觉得自己长大成人了,他不再只是为父亲母亲所疼爱的孩子了,他更清醒地意识到自我的客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