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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不对!”安娜玛雅哽咽着推开她。
手臂用力一挥,安蒂·潘拉打了她一记耳光。安娜玛雅一个重心不稳,跌倒在地,只差一小步,她的头险些撞进温泉池里。她呛进了一口从池塘溢出的硫磺蒸气。
“而且我知道为什么!”公主大声叫嚣。
就在安娜玛雅从地上站起的同时,脑中轮流出现了某些影像和思绪:她母亲的笑脸在空中盘旋,嘴中呢喃着母亲对女儿的关爱;老印加王斑斓的肌肤;那位紧盯着她看,有金色头发的男人的脸孔……
“我也知道!”她终于忍不住叫了出来。
安蒂·潘拉大吃一惊,发着抖放开她的手。安娜玛雅的唇边浮现一抹奇怪的微笑,脸上的表情异常冷静,湛蓝的眼眸里闪着某种光芒吓得安蒂·潘拉急忙地往后退。
这是第一次,安娜玛雅以无惧无喜的态度正视她的这位假朋友。她看穿了她被嫉妒和仇恨扭曲了的心灵,她看穿了她的真面目。
“我知道,”她重复,“而且我并不害怕知道真相。我知道自己的血缘了,也得知自己的身世。我知道有个外国人——有个和那些人长相相同的人,就是我的父亲。”
她听见夜空里传来自己所说的这番话的回音。
“我眼前所见只不过是一些幻影,一种触觉,一些村里小孩说过的话——有个脸上长满胡子的外国人从森林里来,之后又消失在森林里……”
“你和他们一样。你和他们一样可恶!”
“但是我也知道,”安娜玛雅继续说,“我一生都将谨记唯一的君王万亚·卡帕克在临死前的那个夜晚对我的叮咛,当时他承诺将会永远保护我。”
她不再说下去,定眼不屑地打量着安蒂·潘拉惊慌的脸孔。
“你还记得,在基多时,你问过我为什么长得这么丑吗?我不会问你这样的问题。我知道你为何长得如此丑陋。我知道为什么唯一的君王不愿意碰你,为什么他讨厌你身上的味道,还有为什么你的下体让他觉得恶心……”
“你疯了!”安蒂·潘拉含着泪水大叫。
“从你的嘴中我一眼就看穿了你居心叵测的心思,安蒂·潘拉,在你柔润光滑的双颊下,藏着仇恨和邪恶。你的眼神所流露的是污秽不堪的心灵。”
“你是个女巫,来自地狱,准备毁灭我们,”安蒂·潘拉呜咽着哭诉,像挡火般不停地挥动双手,遮住脸部。“你是个外国人,你想把我们交给他们,就像你把自己献给他们一样;你希望他们骑着他们的马到这里来,把这里夷为平地!”
就在安蒂·潘拉又叫又骂的时候,安娜玛雅往前逼进一步,试着拨开她的双手。公主连忙退向那窟滚烫的温泉池。
“因为仇恨,”安娜玛雅喃喃地说,“因为仇恨的洪流,因为可悲的谎言……”
“你不是我们的人!你巴不得我们大家都死光!”
安娜玛雅毫不迟疑,她一把抓住安蒂·潘拉胡乱挥舞的双手,用力地握住,力量之大足以将它们捏碎。
安蒂·潘拉睁大双眼哀号。现在她的眼底只剩下恐惧,脸上的水珠早分不清是汗珠、温泉潮湿的蒸气或泪水。
安娜玛雅踩着奇怪的舞步,将她拖向那窟温泉,似乎准备将她往下推。公主极力反抗,跪倒在地上,粉嫩光滑的大腿被地上石块的棱角割得满是伤痕,伤口上沾满灰尘和汗水。眼前就是滚烫的温泉,她们感觉脸部就像着火似的,喉咙呛满硫磺的味道。
再度用力推挤痛苦哀号的安蒂·潘拉的手臂,安娜玛雅索性蹲在她身边,将她推向池边的栏杆。
“这就是你想做的?”安娜玛雅贴在她的耳边说,“把我推进滚烫的水池里?把我甩了?”
安蒂·潘拉不停地流泪。
“回答我。”
安蒂·潘拉点头。
“看清楚!”安娜玛雅说。
她放开安蒂·潘拉的手臂,用力脱下手腕上的金手镯,那只几年前她送给她,有两条蛇形装饰的手镯,但因用力过猛,反而抓伤了自己的肌肤。她把手镯在她的眼前晃了一晃。
“还记得这个吗?从前我只是个胆小的女孩,一个来自森林的女孩,丑得怪异,只有被取笑的份。我本以为你和其他人的想法一样……之后,有一天,你带着甜言蜜语和微笑来到我房里,送给我这只手镯,你说你永远都是我的朋友。当时你美极了,我就这么相信了你……是的,我也是,我当时也愿意当你的朋友……”
她把手镯丢下水,只听见一声汩汩的拍水声,比石块或雨滴落水的声音还轻。一眨眼的工夫,手镯即被滚烫的水流卷走,消失在布满红黄交融的硫磺池底。
安娜玛雅倏地站起。这份友谊在她心中陨落时所引起的回响并不比那个首饰消失时所发出的声音多。
撇下蜷缩在一边,哽咽哭泣的安蒂·潘拉,她挥一挥衣袖,径自离开,踏进黑夜里。
“方思轲医师!”
和所有的西班牙人一样,被称为潘秋的理发师兼外科医师方思轲·罗培兹,也将所有的家当移置在广场边的某栋房子里。锡盆、手术刀、钳子、牙锤、刮胡刀、面霜和青草膏全都整齐地排列在一只皮箱上。
一听见贾伯晔叫他,他马上回头,露出微笑。
“有何贵干,贾伯晔?”
“我想请你帮我刮胡子。”
理发师仔细端详着贾伯晔的脸庞,随行而来的赛巴田则在一旁偷笑。
“见过印加王后他就疯了!”他下断言。“他要你顺便帮他剪一剪头发。”赛巴田眨了一下眼,格格大笑。
理发师摇一摇头。
“贾伯晔!天色已晚,况且一个小时后,我们就得去见总督……”
“所以你还有时间。”
“就是没有!反正,总之,明天你有的是时间,随便你要刮、要修或要剪都可以!”
“这可是一位勇者的至理名言。”赛巴田止不住讪笑。
“为什么突然想剪胡子?”理发师一本正经地重拾话题。“就像你很适合戴手套一样,你也很适合留胡子。”
“为了让脸透透空气。”
“你果真这样认为或故作疯狂?”
“潘秋,明天,我想以崭新的面貌见人,所以请你务必帮我刮掉胡子,剪短头发。之后,我想到河里去把身上的污垢彻底清洗干净。”
“天杀的!三更半夜?和那四万个在我们身边大喊大叫的野人一起去?”
潘秋飞快地跑去找来小一瓶玻璃药罐,小心地摇晃了一会儿之后说:
“贾伯晔,只要喝下三滴这种安眠药水,肯定可以让你恢复镇定,马上入睡,这才是你该做的事!”
赛巴田哈哈大笑:
“你不懂,理发师!贾伯晔先生明天和某小姐有约。”
贾伯晔疑惑地看一眼那个高个子的黑鬼。
“我知道她长什么样子,您的女友,”理发师做出割草的样子。“我们大家都和她有约。但是我可以向您保证:她一定会取笑我们的胡子,嫌弃我们身上的刺鼻味!”
“你们两个别再闹了。”贾伯晔边从皮箱里取出刮胡刀边说。
他取出刮胡刀,用刀面在手心上试划了几下之后,将刀锋指向方思轲,以低沉的声音命令他,众人顿时收起笑容:
“请帮我刮掉胡子,潘秋,否则你将永远也别想见到秘鲁的金子长什么样子。”
安娜玛雅赤脚一路直奔到温泉区。她要洗去身上所有的污秽、所有弄脏她心灵的谩骂以及所有施压于她的暴力。
她需要重生。
此刻,她走出几乎滚烫的温泉。在银白的月光下,晚风徐徐,赤裸的胴体冒着白烟。洗得净身上的肮脏却洗不掉成串滚落脸颊的泪水。她重新套上白色的阿娜蔻,但没有别上任何首饰。尽管拔掉了安蒂·潘拉送的那个蛇形手镯,手腕上却依然留着那道淤血的印记。
那边,在城的另一边,在山脊上那条通往卡哈马尔的皇家大道上,今早犹见外国兵团像条铁灰色的蚯蚓蜿蜒其上,现在却成了一条被引爆的火线。那是由几千名不愿意臣服在印加王统治之下,和那些胡子先生一起离开的印第安人手持火把所连成的影像。他们全是些被阿塔瓦尔帕征服却又背叛他的战俘。他们都曾担任过瓦斯卡尔的部属,今天,为了报复唯一的君王,带着满腔的怨恨和武器投效外国军队是最佳的方法。
黝黑的夜色里,那条火线宛如一道流金,从山口流向城里,将城垣照得通体光明。
卡哈马尔虽近犹远!
“他们都将命丧黄泉。”黑暗的角落里有个声音说。
“古亚帕!”
年轻的军官从黑暗里走出来,胸前到足踝一丝不挂,身上只穿了条丁字裤。她忍不住欣赏起他强健的体格,全身上下的肌肉结实得像飞溅在高山里的湍流。
“我全听到了,”他说,“我知道那个女人心地凶狠,而且我知道你不会背叛,永远都不会……”
“谢谢,古亚帕。”
“但是我也知道你对那位外国人情有独钟……”
她听出对方语带尖酸。
“所以我想告诉你,他死定了。”
安娜玛雅合上双眼,感觉四肢麻痹,腰间刺痛难忍。
她仍记得那位外国人的脸孔。她仍记得他的眼神,和他摇摇欲坠、险些跌进她怀里时的景象,这一幕就像一颗着火的石砾,撕裂着她的五脏六腑。
那位外国人仍深深地吸引着她,感觉就像心上被插了一把希望和温柔的利刃。
而现在,她更担心他会死去。
“放开我,古亚帕。”她低吟。
“他死定了,”这名战士再次重复。“他和所有其他的人。”
他随后便消失在黑夜里。
安娜玛雅重新站起来,转身背对着卡哈马尔。她极目张望着西边幽暗的山岭,假如维拉·欧马没有忘了她的话,双胞兄弟神应该会从那个方向归来。
“回来吧,”她结巴地说,“回来吧,双胞兄弟神,回来吧,我求你,请帮帮我!”
魏胜德修士命令军队取下所有摆在墙上神龛里的陶瓷人俑和异教神像,点亮永不泯灭的油灯,黄金圆柱大厅顿时弥漫着一股鬼灵洞穴的气氛。
大厅的正面,约有十道开向广场的大门,所有无法进入大厅的人全都挤在门边。整座城里只剩下少数几位身带警示号角的哨兵。他们驻守在城门前和金字塔顶。
当总督爬上由几只皮箱临时堆砌成的小平台时,底下鸦雀无声。艾南多先生和几名上尉陪在他的四周。
魏胜德修士将那个插在竹竿上的金十字架高高地举起,然后面向神灵聚集的方向朝拜三次,此时众人亦脱掉帽子、高顶帽或呢帽,以示尊敬。之后他转身面对法兰西斯科先生,同样高举十字架,重新朝拜一次,这一次他把十字架贴近总督的脸,近得只见他脸上的胡子把十字架全都覆盖了。
全体官兵齐画圣号。
“天主依其旨意支配天上和地下的一切,”法兰西斯科先生以高亢轻快的声音说,“但愿他和蒙基督祝福的圣母为我等祈……”
众人表情僵硬,双眼无神。法兰西斯科先生似乎有看穿每个脸孔的本领。他的瞳孔,尽管颜色和他的胡子一样灰暗,却比那些插在酒瓮上的火把更明亮。他伸出戴着手套的手,指着众人大声地说:
“你们以为那些把我们封锁在草原里的印第安人一共是四万人?才不是呢!”
他又停顿了一会儿。
“比这个数目还多。或许是两倍。八万!”
他不再说下去,似乎知道有人将口出怨言,但却没有。
“八万!一个人对付四百个人!一个西班牙人对付四百个印第安人!在普纳岛的时候,对方共有多少人呢?几百个而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