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有好心山民经过那条山沟,听到有人呻吟,发现血肉模糊躺在沟里的大哥,把他背下山送至附近一个乡村土医生家里。土医生一看伤情,知道是给炮炸的,肯定是共产党游击队的人。他没吭声,用普通的剪刀和钳子为伤员取出弹片,拿青草药敷遍全身。两天后大哥醒来,才知道自己一脚踏进鬼门关,居然又抽身转回了人间。
他承认自己可能得益于父亲。父亲当年曾被人暗杀于漳州,谁都认为他已经死了,他却奇迹般死而复生。父亲的求生意识和生命力超乎常人,儿子看来不差。
这次负伤让大哥遇到了一个女人。
闽南乡村有一种竹编用具,名叫畚箕。该用具前部敞口,后有背挡,两侧编有耳朵,多用来装运土石、垃圾和猪牛粪,可用双手提畚箕了耳朵搬东西,也可以在畚箕上串绳子,用扁担挑。大哥遇到的女人姓朱,叫畚箕,与这种农家用具同名,是乡村土医生家的女儿。土医生有二儿一女,两个儿子一聋一瘸,都不成才,女儿是父亲主要帮手,上山采草,洗锅煎药,一直跟在父亲身边,碰上需要接骨正骨的病号,也是她帮着压头按脚,给父亲当下手。土医生给大哥治伤时她在一旁忙碌,把剪刀、钳子放在炭火上消毒,按紧伤员的身子让父亲钳弹片。等大哥清醒过来,给他喂饭喂药也是她,她比大哥小两岁,这年刚满十九。
她偷偷问大哥:“你是红军?”
“你怕吗?”
她不怕。当医生谁都治,不管红的白的,治得好积一分德,治不好只能怪命。
大哥不愿待在土医生家中,让他们设法送他走。白军还在这一带“清剿”,来来去去,一旦听到风声,进村搜查,他活不成,连累医生一家也脱不了干系。
朱畚箕问:“你想死啊?”
大哥伤成那样,能往哪里送?红的跑得不见影子,难道送到白的那里去?朱畚箕年纪不大,却有主意,她跟父亲商量,让自己的聋子弟弟帮忙,用一架竹椅把大哥抬走,于半夜无人之际悄悄送到村子后山藏起来。后山是村人祖宗的墓地,山坡上有一些老墓塌了,墓洞里空空荡荡,可以藏得下人,足以挡风避雨。大哥在山地打游击,什么样的宿营地都住过,钻墓洞却是头一回。
说来也险,大哥藏进后山墓洞的第二天,一支保安队进驻村子,封山进剿,朱畚箕家住了一个班的士兵。保安队在村里一共驻扎五天,五天里,朱畚箕每天都找个机会悄悄出门,到后山给大哥换药,送吃送喝。她告诉大哥自己挺害怕,白军把村里人看得很紧,她出门就像做贼似的,感觉好多眼睛盯着她。
大哥怕不安全,交代她不要再来了。
“你怎么办?”她问。
“你不要管。”
第二天她又悄悄到了后山。她在家里坐立不安,总觉得墓洞里的人伤口在化脓,肚子饿扁了,人快不行了。咬咬牙还是冒险偷偷跑来。
有天送饭时,住在家里的一个兵起了疑心,在后边尾随。朱畚箕在后山墓地里兜圈子,把大兵转迷糊了,这才钻进大哥躲藏的墓洞。大哥一看她满脸惊吓,心知不好,两个人挤在狭窄的墓洞里,大气都不敢出,一声不吭,静悄悄一直坐到天黑。听听四下里没有动静,除了乌鸦叫,鬼都不出声,朱畚箕这才起身,偷偷回家。
次日一早保安队突然开拔,离开了村子。
朱畚箕跑到后山,对大哥说:“昨天真把我吓死了。”
她跟大哥非亲非故,本可不必多管,但是心里实在放不下。从大哥血淋淋抬进家门那天,她就非常不忍。她父亲眼神不好,大哥背上的弹片还是她从骨头缝里硬拽出来的,她看到大哥大汗淋漓,陷于昏迷,知道他一定疼死了,但是不叫一声。她没见过这么硬的汉子,没见过伤成这样的人还能活转过来。
大哥说:“不是我命大,是我碰上你了。”
他告诉朱畚箕,如果命不该死,活下来了,他要娶她。他俩心惊胆战躲在墓洞里,只怕被外头的大兵发现那时候,他听到她的心在怦怦跳,他忽然认定了。
她笑:“我愿意吗?”
“你愿意。”
“你拿什么娶我?这个死人洞?”
大哥给抬进他们家时,满头满身是伤,只有两只脚光溜溜不带血迹。大哥的脚板大,脚皮厚,赤裸裸露着十个脚指头,让她一下子记住了。闽南乡下人劳作水田,加上贫穷,农人很少穿鞋,来来去去都打赤脚,有如山间猴子。红军游击队看来也差不多,弄双草鞋穿都难。
大哥说总有一天他们不必再打赤脚,也不必在墓洞里躲藏,他们会取得胜利,那时候他们会有鞋子、房子,有地,有牛,什么都会有,大家都能过上好日子。他们受伤牺牲就是为了这个。
大哥在墓洞里藏了近一个月,身体稍微恢复就离开,重返红军游击队。他让朱畚箕等着,他一定会回来娶她。
1936年底西安事变爆发,其后国共两党开始谈判,停止内战,一致抗日。隔年初夏,由于无法与上级取得联系,大哥那支游击队的领导与围剿他们的国民党部队谈判,达成停火协议,游击队先就地改编为抗日义勇军,待联络到上级后再定去向。几天后七七事变爆发,全面抗战开始。大哥他们奉当局之命,穿上人家提供的军装,离开游击区来到山下一座县城集中,驻扎于城中大庙里。次日清晨部队到大操场集合,号称点名发饷,却不料被预先埋伏好的国民党部队团团围困。
大操场周边十几挺机枪虎视眈眈,杀气腾腾,由于寡不敌众,力量悬殊,打起来将全军覆没,游击队领导命令大家不要抵抗,等候上级交涉解决,全队被人家缴械。
这个事件轰动一时,大哥的命运为之改变。
事件当天,大哥他们两手空空被押回大庙。当晚部分游击队员在连排干部带领下,利用对方看管的疏漏和地形、天气之便分批徒手逃离。大哥带着十几个人趁夜潜出大庙,跑到县城边,脱离了险境,但是他没有继续逃走,他安排带出来的战士先行上山寻找队伍,自己掉头,大步流星返回县城。
大哥再入险地,因为朱畚箕陷在县城里。
大哥曾发话要娶朱畚箕,但是伤愈归队后一直远遁内山与敌军周旋,无从相见。红军游击队与宿敌停战,下山前往县城之前,集结于游击区边缘,离朱家所在村庄不远。当时大哥连队有个战士夜行军中一脚踏空掉下山涧,摔断了手骨。游击队条件很差,缺医少药,伤者没能得到有效救治,伤情越发严重。大哥为之焦虑,借部队驻扎之便,带上人跑到朱畚箕家,上门拜见救命恩人,也为受伤战士求医。不凑巧朱畚箕的父亲自己病了,躺在床上起不来,他问了情况后说:“这个事畚箕可以。”
朱畚箕跟着大哥到了游击队驻地,为伤者看了病,开了药。当晚她留在游击队驻地照料伤员,次日游击队出发前往县城,她也跟着走,去县城为父亲抓药,到县城后跟游击队机关几个女干部住在县城另一地点。次日清晨游击队集中大操场时被包围缴械,大哥在现场没见到她,怕她遭逢意外,放心不下,不惜再返险境。
还没找到朱畚箕,大哥就撞到对方巡逻队,被五花大绑关进了牢房。
审讯中大哥臭骂对方,说游击队受骗遭遇包围,没有拼死抵抗,不是怕死,是因为大敌当前,日寇威逼,不该再打内战。这些游击队员都是枪林弹雨中出来的,国难当头,打日本最用得上,不应当受到迫害。
审讯者追问大哥是否打算重新“上山为匪”?大哥说如果想跑他早就在山上了,轮不到让他们来审问他。
“为什么跑回来?谁要你回来?什么任务?”
大哥说是老天爷派他回来,任务是当囚犯,候审听判。
大哥被关了一个月,而后与没能逃脱的战友一起被编入一个“补充营”,押送泉州一带,在严密监视下修工事,做苦工。大哥在游击队里是副连长,在“补充营”也被他们指定为副连长,因为这批前游击队员不好管,大哥才指挥得动。在此期间,经上级与当局抗议、交涉,游击队被缴枪支终被送还,闽南游击队集结编入新四军,离开福建前往安徽。从大庙逃脱回到游击队的人员大都进入新四军北上抗日去了,大哥这一批没有逃脱的人却被封锁消息,始终扣在“补充营”,阴错阳差留在国民党部队里。
大哥回山找到了朱畚箕。
游击队被围那天,朱畚箕没到大操场集中,她去县城的药铺抓药,在那里听说游击队出了事情。她在县城躲了两天,满耳朵都是游击队员被杀被关的消息,却没有大哥的音信,无奈独自回山。回家后她哪里都不去,一心等着大哥,认定大哥不会死,一定会来找她,没想到真的等到了。
大哥说:“我娶你,说到做到。”
朱畚箕成了我们的大嫂。
大哥十七岁离家出走当红军,五六年时间音讯全无,突然间穿着军官制服从天上落下来,身后还跟着一个女人,我们一家人的惊讶可想而知。母亲见到大哥时骂不绝口,一句一个“打枪的”,也就是“挨枪子的”“该杀的”那个意思。大哥流了泪,要母亲谅其不孝,母亲泣不成声。
这年我满十岁,已经懂事。我知道母亲骂归骂,心疼归心疼,她哪里舍得让自己的大儿子去让人毙掉。这个大儿子其实很有孝,离家时少不更事,归来居然出息了,带回了一个女子。虽说是个“畚箕”,出自乡下,毕竟不花一分聘礼,死心塌地跟着大哥进门当儿媳来了。母亲细看儿媳暗自高兴,因为身子有些显形,看来已经怀上。大哥是我们钱家长子,负有为钱家传宗接代的首要责任,离家几年生死未卜,让母亲不敢多想,不料一朝归来,女人有了,连后人也有了。
所以母亲先是悲极而泣,继而是喜极而泣。
我们家其他人没像母亲那般冲动。二哥海宁已经夭折,三哥还是毛头小子,大哥大嫂于他都是陌生人。大姐当时情绪恶劣,因为她被母亲一把大锁改变了命运,失去远走高飞的机会,不知今后何往,大哥身上的军官制服让她感觉刺眼。
“大哥怎么穿这个!”她说。
话里有潜台词,她知道大哥原是红军游击队的,跟白军血战多年,眼下居然把敌人的军服穿到自己的身上。大姐本是要去投奔新四军的,所以才这么问。
大哥回答说:“现在一样,他们也穿。”
他是说国共合作,共产党掌握的武装力量改编为八路军和新四军,两支部队都属国民革命军,因此是一样的。
大姐坚持:“那不一样。”
当时我不懂这些事,我最小,大哥对我有如陌生人,但是我很兴奋,我依稀记得大哥离家时的样子,他变成另一个样子回来,还带回一个大嫂,让我感觉奇妙。
大哥在厦门住了十几天时间,那段时间里他很有大哥模样,不时带我和三哥出去玩,回家前必定领我们到巷子口的小吃店,吃一碗杂碎肉汤,那种汤味道太好了。可能是要表示补偿,他跟我们聊了很多事情,包括父亲让他抱着我站在家门口望风,让他捏我胳膊那些事。我发觉他提起父亲时很矛盾,有时像是很想念,有时又充满恨意。
“我们家这么多灾祸,根子在他。”大哥说。
十几天后大哥匆匆离家。时厦门岛上风雨飘摇,日军随时可能越海进攻,大哥的部队布防于岛外,准备应对日军。他把大嫂留在家中,让她帮助母亲料理家务,也让母亲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