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炎受不了那个场面,精神崩溃,叛变投敌。
“原来是己所不忍再施于人。”大哥说。
柯子炎承认眼下他干的勾当跟当初特务对他干的一样。遇到特别坚硬的共党分子,他也会对其家人下手,设法撬开其嘴。他自己是过来人,知道什么手段能让最硬的汉子崩溃。但是他要说明,这一次追踪钱金凤是因为任务所需,无意伤其兄长,跟当年他们抓他妹妹不一样。
“我领教过这一套。”大哥恶狠狠道。
“钱太太的事我听说过。”柯子炎说,“明白长官的感觉。”
大哥说他妻子朱畚箕给害疯了,留给他的最后一句话是“白狗子”。这个世界上,没有谁他妈的可以明白他的感觉。
“我多少能明白一点。”柯子炎坚持。
当年柯子炎叛变后,特务让他全城认人抓人,留在当地坚持斗争的地下党人员被他认出不少。为了活命,也为了博取信任,柯子炎死心塌地投敌,冷酷无情面对旧日同志。追捕地下党时曾连杀三人,一人枪决,两人刀捅,都是他自己动手,无不干脆利落,此后他就有了“血手”之名。他把自己所知的地下党成员都讲了,却始终留了一个名字不说,就是吴春河。特务问他由谁介绍入党,他讲了另一个人,那人早已被杀。为什么柯子炎嘴下留情?因为吴春河除了教书识字,对柯还有大恩。当年柯家贫困,吴曾屡次接济,柯母死亡时的一口薄棺,也是吴春河给买的。吴春河已经去了新四军,不在本地活动,不为特务关心,因此柯子炎留了一手。
柯子炎后来被收入军统,送到一个班次受训,当了特务。抗战胜利后柯子炎被派往台湾,他不知道吴春河也去了台湾。直到此次来大陆执行任务,与钱家人相逢,他才发现吴春河成了钱金凤的丈夫。从心里说,他很不愿意与吴春河相会于抓捕,如果吴春河不改初衷,依然是个共党,最好由别人去对付,不要让他碰上。
“你杀了我们多少同志?”大哥问,“还会不好意思?”
“冷酷未必无情。”
无论要算“我们”还是“他们”,如果今晚吴春河从家里被搜查出来,柯特派员是不是准备放他一马?柯子炎称自己在吴宅门口抽烟时也这么自问。
“准备手下留情了?”大哥追问。
“也未可知。”
“想给自己留条后路?”
柯子炎否认。他清楚局势不好,斗胆预言一句,如果没有大的转机,只怕要不了多久,共党就要革命成功,党国江山不保,这是没有办法的事。当年柯子炎为什么参加共党?因为社会黑暗,国家衰败,生灵涂炭,腐败、贫穷、不公。他当了特务,竭力捕杀,为什么共党分子总是雨后春笋般长出来,抓不完杀不光?因为黑暗、衰败依旧,共党让民众看到光明,寄予民族、国家新生之希望,谁胜谁败不言而喻。但是柯子炎不会因为大厦将倾就放过眼前的共党,为自己留后路,被他抓捕杀害的共党足够多了,加一个减一个对他已经没有特别意义,共党无论如何不会放过他。他死心塌地坐在党国这条船上,这条船陷在大陆,他跟着死在大陆,这条船沉在海里,他跟着沉海,如果这条船万幸还能开走,他也会跟着去。
“我猜钱长官的心情也一样。”他说。
大哥不跟他说这个,只要吴春河。看起来吴春河早年是共党,现在依然可疑。今晚劳而无功,不能就此作罢,明天继续查。
“钱长官为什么跟他过不去?还真有些不解。”
“不明白?‘剿共’不是你我的任务?”
“钱长官这个任务于我太沉重。”
大哥恨恨道:“这种任务他妈的让我轻松吗?”
柯子炎不再多嘴,看表情不以为然。大哥警告他,无论出于什么缘故,柯子炎不要在吴春河这件事上暗中徇私。吴春河是共产党,电台的事也脱不了干系,这部电台从台湾偷运到厦门,当时吴春河在台湾,是不是他安排送的?是不是他让妻子钱金凤介入的?都得弄明白。电台就是联络,利用电波,通过天空,最先进最便捷最高效的联络,所以不能放过,一定要掌握住。
几天后,大哥抽个时间,匆匆赶到厦门鼓浪屿,再找颜俊杰。颜俊杰在自家小洋楼里,什么事都没干,桌上一瓶酒,一个酒杯,没有下酒菜。那是中午时分,颜俊杰光着膀子,从早晨醒来开始喝,一直独自喝到现在,情绪颓然。
大哥问他:“为什么?”
地上扔着一张当日报纸,头条新闻是《济南危急》。
大哥说:“到处危急,天天都有,不稀罕。”
颜俊杰说不危急的更危急。近日东北战场稍显平静,其实酝酿大战,共军置被围长春守军于不顾,重兵南下义县、锦州一带。这是干什么?那一带是东北门户,要是被解放军占领,东北国军从陆路撤离的通道就被有效切断,数十万大军尽入囊中。
“如此看东北我军胜券在握。”大哥说。
“是共军,他们。”
大哥自嘲:“我不是老共吗?”
颜俊杰悲伤道:“东北一完,华北只怕不保。”
大哥安慰他:“东北华北都远。那里天气转凉了,你这里还打赤膊。”
“不会太久了,党国完了。”颜俊杰忽然掉下眼泪,“阿凤已经死了。”
大哥问他到底哭谁?哭党国,还是哭阿凤?二者是一回事吗?颜俊杰咬定是一回事,人到伤心时,不能不落泪。这些天他足不出户,窝在小楼里,哪里都不想去,除了喝酒,什么都不想做。两眼茫茫,悲痛无边。
“海军总部不管你了?”大哥问。
当然不是。近来几天一个电报,让他尽快到台北报到。厦门要塞司令还奉颜俊杰岳父之命,亲自上门查看,催促颜俊杰尽快前去台湾。颜俊杰称病,迟迟不愿动身。上一次大哥到鼓浪屿找他一起为大姐治丧,他已经在收拾东西,但是至今未走。
“你还是去吧,这样不行。”大哥说。
大哥劝慰颜俊杰,说天下大势,非人力所能为,想开一点就是了。金凤不幸遇难,他当大哥的心情无比悲痛,但是该放下还得放下,不能陷进去出不来。以酒浇愁,心灰意冷,不如挺身面对。
“让你去台湾就赶紧去吧。”大哥说,“我有要事拜托。”
大哥拜托颜俊杰两件事,都是找人。找一个死人,一个活人,死的是他父亲钱以未,活的是他妹夫吴春河,死的活的都跟台湾相关。颜俊杰调台湾任职,加上他岳父在台湾政军界关系多,可以帮上忙。
颜俊杰是老友,知道钱家故事,这两件事让他感觉奇怪:“钱勇你这是做什么?”
“时候到了,该找就找。”大哥说。
他拿了一个档案袋交给颜俊杰,里边装有相关资料,可以提供若干线索。
“你断定父亲已亡?”颜俊杰问。
大哥说:“当然。”
“死人还找什么?”
“死要有尸。”
大哥给颜俊杰的资料里,有一张1930年的上海报纸,内有一条消息提及父亲钱以未。那年初秋,钱以未于上海英租界被巡捕逮捕,一同被捕的有七人,他们在那里开秘密会议,事泄落网。租界当局发觉所捕几人均为共党要员,准备移送给国民党上海警察局处置,法官判定移送之际,钱以未突然自我暴露,提出他是台湾人,因日本当局通缉逃归大陆。巡捕房立刻与日本领事馆核对,果然不错,此人确在通缉人员名单中。因为这个来历,英租界当局把他移交给日本人,押回了台湾。
“这一去就没有回来。”大哥说。
“他为什么暴露底细?说漏嘴了?”颜俊杰不解。
不是失言,应当是一种求生策略。以当时的情况,如果他被英租界移送给国民党上海当局,则已经死在龙华刑场了。移送台湾情况有别,以日本占领当局通缉他的罪名,无法判他死罪,日本人也很难以他在大陆参加的共产党活动给他加罪,因此被移送台湾可望死里逃生。
“就此而言,我这个父亲也是大智大勇。”大哥自嘲,“是为钱家家传。”
报纸上这条消息登载的半年多前,父亲藏匿在厦门家中,每日里让大儿子抱着小女儿在门口为他望风,自己在家与人秘密开会。一日有人急报警察要来抓人,父亲匆匆跑到码头,乘渔船逃离。是大哥借了辆自行车把父亲送走的,事后大哥被警察捕去,吊起来鞭打,查问父亲行踪,大哥咬定“去黑裳仔家吃饭”,那是在戏弄警察。大哥知道父亲去上海,因为分手时父亲提到了,当时父亲有个异常动作:抬手在他头上摸了一下,说了句话:“到上海我给你们写信。”
这是父亲与家人的最后告别。他没有写信,但是确实去了上海,半年多后他在那里被捕,引渡台湾日本占领当局,后来在台湾销声匿迹。
“为什么忽然想要找他?”颜俊杰问。
是因为柯子炎特派员,这个特务被派到大哥那里“协同剿共”,有意无意会提起一些旧事,档案袋里的资料也是他提供的。柯子炎自称刻过字,与钱以未是篆刻神交,邂逅钱家后人,愿意提供所知情况,大哥感觉没那么简单。根据大哥了解,柯子炎及其行动组直接听命于保密局行动处,所办案子相当隐秘,从一些迹象上看,似乎与父亲钱以未有关,一定是柯的保密局上司怀疑钱的家人知道其中秘密,所以派柯追踪钱家儿女。父亲失踪已经多年,他那样性情的人如果还在人世,总会有所消息,久无音信应当是已经死亡,一个死老头值得如此跨海追踪?
其中必有缘故。大哥与柯子炎周旋,拿父亲“死而复生”说事,打探虚实,同时也要请颜俊杰相助,帮助在台湾找一找,以求了解其中究竟。
“我不相信他会消失得全无踪迹。”大哥说,“我要找他的最后归宿,死在何时,葬在哪里,墓碑上是什么名字。”
“找到了干什么?清明扫一扫?”
不必等候来年清明,找到了大哥会尽快前去处置。他考虑要把父亲的坟平了,墓碑砸毁,墓中尸骨刨出,烧成灰弃于海,让它不再有丝毫痕迹留世。这当然是气话。也许还有其他办法,例如请和尚到坟前做道场,像《白蛇传》里的法海,设法将父亲不散的阴魂镇住,让它不要再出来招引特务,为害家人。
颜俊杰赫然大惊:“为什么!”
“也算是告慰金凤吧。”
颜俊杰不禁满眼泪花。
大哥寻找吴春河出于同样的理由:金凤之死需要追究。大哥请颜俊杰帮助打听情况,没要求颜俊杰直接找人,因为吴春河与颜俊杰也是故人,彼此间有些故事,不便直接接触。大哥只让颜俊杰有消息通知即可。
“我到惠安洛阳吴宅搜查过,不在这边,柯子炎那些特务还在继续找。”大哥说,“请你到台湾也找找,总是雁过留声。”
颜俊杰答应了。
他问大哥:“澳妹怎么样?”
“回校上课了,还好。”
颜俊杰提出想见一见澳妹,他不能单独去,只怕自己控制不住,想请大哥一起去。
大哥看了他好一会儿,什么都没说。
他们一起离开鼓浪屿,过轮渡后直接到厦大。澳妹刚下课,他们带着她到校门外一家小饭馆一起吃晚饭,澳妹只要简单的,一碗沙茶面,一碗肉汤。他们在那里陪她吃面喝汤,大哥的卫兵分散在四周,大哥让他们尽量不让澳妹察觉。
“颜哥还没去台湾?”澳妹问颜俊杰。
颜俊杰的两手不住发抖,说澳妹跟当年的阿凤简直一模一样。
当晚大哥回到泉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