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刘树木亲自蹲守,秘密监控,取得若干进展。几天前吴宅来了一个客人,穿西服,戴礼帽,南洋番客打扮,在吴家住一个晚上,次日即离开前往泉州。柯子炎认为这个南洋客可疑,命刘树木以涉嫌走私为名将其秘密扣留,带到行动组讯问。审讯中意外得到一个情况:南洋客是从新加坡回来的,为吴家人的远亲。他受一个叫“阿义”的人所托,帮助给吴家捎口信。阿义在新加坡犯了案,被关进马来亚英国殖民当局的监狱,其口信是寄的钱已经收到,经朋友帮助营救,近期案子当有结果,到时自会归返,请家人不要牵挂。
吴春河的小名就叫阿义。
大哥怀疑:“跑到新加坡坐英国人的监狱?怎么会呢?”
柯子炎说:“吴先生很特别。”
大哥吩咐柯子炎搞清这个情况。
柯特派员和他的行动组住在泉州近郊一个集镇,占用了一个大宅子,设有临时牢房和审讯室,四个大学生就关在那里。从行动组驻地到师部有一段距离,特务用一辆军车作为临时囚车押送犯人,押送人员全副武装,配有轻机枪、冲锋枪和手枪。这段路是土路,平时通行的主要是牛车和人力板车,运送石块、砖头、粮食布匹和各种货物。土路失修,路况很差,一些临水路段排水不畅,路面因经常走水而显松软,被重载牛车压得到处是深深车辙,汽车在这条路上开不快。
那天下午,特务押着四个大学生从临时牢房前往师部,途中被一辆拉茅草的牛车挡了道。茅草车体积大,高高垛起于车板的草捆从车厢板伸出,几乎占了两倍空间。土路不宽,找不到超车空间,囚车只能跟在茅草车后慢吞吞爬行。沿河路段车辙特别深,茅草车走上那段路时,车把式不慎让右车轮陷入一条深辙,车身连同高高的茅草垛向一侧倾斜,车把式拼命鞭打拉车水牛,水牛使尽吃奶之力,缰绳崩得笔直,无法把车轮拉出车辙。车上的茅草捆整垛歪倒,牛车无法动弹。
囚车上的特务跳下车,试图把茅草车推开。未防备间,车把式和几个推车农民突然亮出武器,逼住特务,路坡上又窜出几个人扑向军车。
坐在驾驶室上的特务小头目拔枪开火,被当场打死。
“姓柯的呢?在哪里?”劫车的领头者追问。
“他他他在师部没回来。”被捕特务说。
囚犯被劫车者劫走,上了预先安排在河岸边的一条木船。特务救兵从后边赶来时,那条船已经驶过河,囚犯和劫车者上岸跑得无影无踪。
车是三哥他们劫的,我在劫车事件中扮演的角色无足轻重,只是按照三哥的安排,通过柯子炎把一个含糊信息传递给大哥。三哥料定大哥会因为我的不安而生疑,把几个学生扣下来继续审问,这就争取了时间,让三哥他们可以设法营救。当天如果不是大哥把柯子炎留下问话,柯本该在囚车上与三哥狭路相逢。他会像车上那个特务一样被击毙吗?不会,三哥要活的。大姐牺牲前曾告诉三哥,不能老是挨特务抓,要设法反过来抓特务,这个特务藏着许多事情,抓住他,把事情搞清楚。
这是我后来才知道的。
四个同学被救,大哥暴跳如雷,严令追查。我不知道大哥究竟还要做些什么。
第二章 生死相约
大哥。33岁。国民党某师副师长兼团长,上校军官。
以死归队
由于军事部署调整,大哥的部队从“清剿”一线撤下来休整,准备调防。方国升还在养伤,大哥被任命为代理师长。
颜俊杰从台北回厦门,专程到泉州祝贺。大哥说:“贺个屁。”
颜俊杰说:“屁也贺。”
他给大哥带来了父亲的确切下落,不出大哥所料:父亲早已死亡。
根据大哥提供的资料线索,颜俊杰通过上层关系,查找了日据时期留下的机密档案,查到了一些旧日记载,发现钱以未之所以突然消失,名字是一大原因:他以“钱以未”之名从上海移送日本当局统治下的台湾,然后被以“钱亚清”之名关进了台北监狱,据说这是他的本名。钱亚清是重案犯,从事秘密颠覆活动,范围遍及中国和日本多地,需要深入搜集证据,办案时间因之拖延。没等有个结果,他即于1933年底于狱中突发重病死亡,狱方通知其家人办理了后事。
“瞎话,我们家人根本不知道。”大哥说。
“不是你们。”
按照记录,死者的遗体、遗物由一个叫钱文泰的人签字领走。这位钱文泰是死者的堂侄儿,家住台湾新竹,是一个银行职员。颜俊杰通过警察局的朋友找到这个钱文泰,证实确有其事。只不过钱文泰并未领走钱亚清遗体,该遗体实已为日本人焚化,原因是死者患烈性传染病暴死,一时找不到直系亲属,狱方必须尽快处置。日本人交给钱文泰的是若干死者遗物,包括旧衣物、一些私人物品和两把刻石刀。这些物品后都被钱文泰丢弃,因为留而无用。钱以未不仅在台湾无坟,在世间也已基本不留痕迹。
“荡然无存?消失得这么干净?”大哥有些怀疑。
“你老兄感觉不忍吗?”颜俊杰问。
“感觉有些奇怪。”
大哥一向对父亲心存怨恨,因为这个父亲似有实无,生了一堆儿女,几乎不管不顾,一家只靠母亲。大哥是长子,与父亲相处时间算来最长,但是关系也最差。大哥小的时候,父亲嫌他顽皮,长大了嫌他不听话。父亲不在家时还好,一旦回家,父子俩总要发生冲突。有一回大哥当着弟妹的面顶撞父亲,被打了耳光,他向父亲喊叫,发誓有一天要拿刀子把他砍了。这些事颜俊杰都清楚。
“现在想来,父子间其实也不全是矛盾。”大哥感叹。
大哥曾说过要毁掉父亲踪迹,镇住不散阴魂,以免为害家人,那是激愤之辞,父子俩间其实还另有一种情感。大哥小时候相当顽劣,是巷子里的孩子头,经常呼朋唤友,打架滋事,凶猛好斗,威镇一方,令附近街巷的孩子避之唯恐不及。父亲教训他逞匹夫之勇不足取,大智大勇才成大事,街巷小孩相争有何意思,要知道国家、民族、理想、主义。父亲这些话于年少时的大哥了无影响,长大后回想,忽然就品味出了若干内涵。父亲在大学是学医的,本可以好好完成学业,考一本执照,开一家诊所,生一堆儿女,衣食无忧,为什么不愿意这样生活?想来也是命中注定。父亲生于台湾,身为中国人,受日本人统治,必须俯首帖耳,不得稍许反抗,他那种人无法忍受。他在台湾反日,到大陆反对当局媚日,投奔中共顺理成章。既然走上此路,谋大而放小,抛妻弃子,只能如此选择。
钱文泰还提供了另外一些情况,他对颜俊杰抱怨说自己根本不认识钱亚清,只听长辈偶然提起过这个堂叔,当年日本人找到他,通知他去监狱办手续领遗物,他吃了一惊。当局有令,不敢不去,处理完后事,以为就此了结,哪想没完没了,不时有人找他问钱亚清的事情,甚至讨债的都找过来,追钱亚清欠的某一笔钱。十几年过去,日本人走了,国民党来了,哪怕钱亚清存有几根死人骨头,只怕早已烂光,却没想到事情还是没完没了。去年春天来了一伙便衣,不由分说把他叫出家门,推上一辆车,拉到拘留所关起来。家人吓坏了,以为他犯了重案遭到密捕,没想到还是因为钱亚清,保密局的特务查其下落。他在拘留所当了三天犯人,每天接受审讯,翻来覆去说那件事,那些人居然给他上了美国的测谎器。
大哥说:“这就对了。”
钱文泰碰上的特务应当就是柯子炎。看来钱以未确实还在让特务百般牵挂。
对钱以未上心的不仅特务。钱文泰经测谎给放回家后,凳子还没坐稳,外头又有人找,自称来自台南,有事相问。这个人特别执着,几次三番上门,不厌其烦,刨根问底,为的什么事?还是钱亚清。
“后边这位可能是吴春河。”大哥判断。
父亲钱以未已经不在人世,不出大哥意料。大哥感到奇怪的是,一个死亡十几年的人,还有什么让特务惦记?哪怕他当年如何重要,死这么久了,早是过气亡者,除了家人需要偶尔想念,其他人真是不劳操心,说来确实令人费解。
“也许得把柯特派员倒吊起来,从屁眼里打出个究竟。”大哥说。
恰在其时,副官进门报告,柯特派员来了,有事禀报。
大哥说:“给他上茶。请特派员稍等片刻。”
颜俊杰问:“他找你什么事?”
“可能是吴春河。”大哥问,“你问到什么消息没有?”
颜俊杰也在台湾查了吴春河的情况,这位故人让颜俊杰更其吃惊,与钱以未可有一比。钱以未虽然传奇,四处蹲监狱,死而复生,生而复死,神龙见首不见尾,尸骨无存,毕竟留有若干记载。吴春河更其诡秘,来无影去无踪,让人抓不住摸不着。台湾情报部门已经把他列为共党要犯,认为他在台湾负有特殊使命,有多条台湾岛内中共地下活动线索与之相关,却始终没有掌握他的踪迹。据说吴春河懂“易容术”,能够迅速改变自己的模样,让人无从捉拿。颜俊杰很惊讶,当年吴春河在漳州搞剧社,确实会演戏,还当导演,但是没听说他会易容,忽然就能胖脸变瘦,矮子长高。
“这么多年不见,或许已经术有专攻?”颜俊杰说。
“据说眼下他被关在新加坡英国人的监狱里。”大哥说。
颜俊杰大惊:“怎么会呢!”
“说他给关进华盛顿美国人的监狱里,我也不觉奇怪。”大哥说。
大哥问起颜俊杰近况,家人都好吧?夫人如何?岳父大人有何安排?颜俊杰长叹,说不如理个光头出家算了。阿凤的墓边有座庙,干脆进那座庙得了。
“那是尼姑庵。”大哥劝他,“都过去了,好好过日子吧。”
颜俊杰与妻子感情不洽。颜妻是官家娇女,从小养尊处优,生性比较骄横,曾留学欧洲,交游面很广,身后有一群追随者,时有绯闻。颜俊杰虽是富家子弟,为人却不张扬,喜静不喜动,多愁善感,行事严谨,两人性格差异较大,婚姻比较勉强。颜俊杰去台后,在海军总部一个办事机构任职,每天下班回家,妻子总在外边应酬交际,他自己枯坐大宅,有时通宵达旦。
“忍忍吧。都会过去的。”大哥说。
颜俊杰没多耽搁,告辞离开。
柯子炎进了大哥办公室,有要事相告。
几天前,厦门警察局属下水警大队扣押了一艘轮船上的三百余人,轮船来自马来亚,所扣人员均为马来亚英国殖民当局驱逐出境的华侨,怀疑其中可能藏有不少“马共”即马来亚共产党员。大哥从一个渠道得到消息,即通知柯子炎,请柯亲自进岛,查一下吴春河或者“阿义”是否在这三百余人中。柯子炎遵命,赶到厦门找了水警大队的头头,查核了名单,没有这两个名字,特来向大哥报告。
大哥问:“人放了吗?”
“还押在水警大队里。”
大哥认定人肯定在里边,要柯子炎再次去,当面认,不要只看名单,隔靴搔痒。
柯子炎有些尴尬:“钱长官知道,这么多年了。”
他的意思是虽然与吴春河有旧,这么多年过去了,只怕不一定能认出来。
“难道要我亲自去认?”大哥问。
大哥逼着柯子炎去认人。吴春河号称会易容,会不断变换名字,人却肯定是那个人。无论吴春河变成什么样子,别人认不出来,柯子炎应当可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