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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让母亲不必操心,他是乡下孩子,打水捞桶他从小就会。给他个桶钩就行。
母亲让我把桶钩找出来给他。家有水井,必备桶钩,桶掉到井里是常事,有桶钩就能对付。我们家的桶钩打有三个铁钩,用绳子把它放下井,让它沉到井底,左右搅动桶钩绳,提一提,感觉有点重,那就对了,一定是钩住了水下的吊桶绳;小心翼翼把桶钩提出水面,慢慢把水桶绳拉上井口,抓到手里,这就了事了。
这回没那么简单,孙力想从井里钩出来的不是故意丢下去的水桶,是另外的东西。但是他左钩右钩,每一次钩上来的都是那条桶绳,没有其它。
他干脆把桶钩也扔下井去。
母亲在厨房里忙做饭,顾不着其它。孙力让我别吭声,自己匆匆脱掉外衣,只穿一条短裤,从井口爬下井。
当年有一回,三哥在天井玩时,不小心把一粒小拳头大的铁球扔进井里。三哥舍不得丢,用双手两腿撑着井壁往下爬,潜到水里,把小铁球从井底捞了出来。当时我还小,三哥让我在井边放哨,防备母亲看了骂他。这么多年过去,今天我又当了放哨的,这回下井的不是三哥,是他的替身。
孙力号称大学生,比我三哥笨,手脚不太管用,井下了一半,脚没有撑好,加上井壁湿滑,“扑通”一下,整个人从井壁滑落,直通通掉下井去。我在上边看了大吃一惊,一时慌了手脚,喊也不敢,叫也不是,不知道怎么办好,井底突然传出一个湿漉漉的声响:“不要紧,没事。”
那是下午时分,太阳西下,天色还亮,井底却暗,从井口根本看不清下边。还好声音能够传上来,我俯在井边,屏息静气,紧张聆听。我听到井下哗哗哗响,而后有气泡声,然后什么声响都没有了,那一刻时间显得特别长,长得让我喘不过气。
“孙力,孙力,我小声喊什么回音都没有,
我几乎要哭出声来。井下突然有了动静。
“没有。”是他的声音,“没有。”
“算了,上来吧。”
呼噜呼噜,他又潜下水去。
我不知道他要折腾多久。如果井里没有那个东西,他还能折腾出有吗?母亲在厨房烧火做饭,她可不傻,时间拖长了,她会发觉不对,要是她跑出门查看,逼着我非要问个明白,我怎么说呢?
幸亏时间没过太长,井底又传出动静,孙力从水里冒出来,手脚撑着井壁,一点一点往上蹭,慢慢爬上来。我听到他呼吸急剧,非常费劲,这井不好爬。爬到一半他停在那里不动,似乎力气已经用尽,我觉得他马上又要掉下去了。
“孙力,孙力,哎呀。”
他说:“别哭。”
我没哭,只是急得不行。好一会儿他又开始动作,终于升上井口,一个手掌伸出井沿,被我紧紧抓住。有两条绳子绑在他的右胳膊上,两条绳子分别牵着被他扔下井的水桶,还有桶钩。他举起胳膊对我示意,让我看那两条绳子。
我吃了一惊:“有了?”
他不吭声,爬出井口,赶紧拉绳。先把水桶拉上来了,里边装着满满一桶水。接下来拉桶钩,这条绳看来相当重,跟一桶水差不多,显然钩住东西了。孙力小心翼翼把桶钩拉上井口,果然有东西,用绳子绑在桶钩环上,是孙力在井下绑好的,绑紧了安全,不会从钩上突然脱落。这时天已经显暗,借着模糊光线,我看到孙力从井下找到的对象大如小箱子,用黑色防水油纸层层裹住,外边紧扎细绳。
厨房那边忽然传出响动,我手疾眼快,立刻把井里钩出的东西藏在天井墙边,这里有鸡窝和一个柴火垛,东西被我塞在鸡窝与柴火的空隙里。
母亲在厨房里喊:“澳妹!”
我跑到门边:“阿姆什么事?”
“你们做啥?孵鸡崽?”
我告诉她水桶已经钩上来了。
“是水桶还是鸡崽?”母亲抱怨,“耳朵哪里去了?”
我这才发觉大门通通发响,有人打门。
我去开门。我们家的门一向要护,凡有人打门,必须先问一声是谁,这才确定要不要开门,母亲从小就这么教我们。但是我比较缺心眼,常常问都不问,老挨母亲骂。这天刚跟孙力一起,在母亲眼皮底下从井里捞出一个东西,心情特别紧张,听到母亲叫唤,哪里顾得着其它,跑到大门口就拉开了门闩。
门外站六个人,四个宪兵,两个便衣。暮色满天,六支黑洞洞的枪口一起对准我。
“钱玉凤?”
“干什么!”
他们把我推进屋子。
母亲从厨房跑出来,一见我被宪兵抓着,她跺脚,一头朝宪兵猛撞过来,嘴里大骂:“土匪!土匪!”
领头的宪兵是个上尉,他下令:“让她别闹。”
他们几个人一起动手,七手八脚扯住母亲,把她压在墙边。母亲挥手踢脚,在他们的围困下拼命挣扎,嘴里大喊不止:“放澳妹!放了她!”
亚明跟着跑过来,他放声大哭。然后又跑出一个人,是孙力。
他本来可以逃走,天井后边有一面石墙,凭他那个头,从石墙上翻过去并不困难。石墙后边是一条排水沟,沟并不深,沟外侧有小路,从那里可以跑掉。他没有逃,反是跑进屋里,出现在宪兵和便衣特务面前。
“不要欺负妇孺!”他叫唤。
宪兵和便衣打亮手电筒,一起对准他。
宪兵上尉喝道:“都给我安静。”
这人嗓音有些嘶哑,声量很大,宪兵和便衣都听他的。他们放开我和母亲,命令我们靠墙站好,不许动,让他们搜查。房间里,房间外,身上,全部搜查。
我差点哭出声来。我想起天井里的鸡窝,想起孙力从井里钩出来的东西。大姐用生命保护下来的物品本来藏得好好的,任谁也奈何不得,我们千方百计把它找出来,如果这样拱手让给宪兵,把我们一家老小一起搭上,真是太冤了。
我喊:“我们家没有你们要的。”
上尉问:“哪里有?”
母亲骂:“死鬼那里。”
他们不吭声,人员散开,一个个手脚麻利,点起房间里的油灯,打亮他们的手电筒,把我们家里外翻了个遍。
他们什么都没搜到。也许他们注意屋内,疏忽了屋外?也许因为天已经黑了,天井里看不到东西?也可能因为侥幸,天井墙边的鸡窝和柴火垛都非常显眼,一目了然,没有谁会把要紧的东西丢弃在那里恭候查获。
有一个军官带着两个兵从大门外走了进来,屋里的宪兵和便衣向他敬礼,母亲一见来人顿时两眼冒火,恨不得扑上去咬他一口。
是柯子炎,柯特派员不像上次来时那样便衣礼帽,他穿了虎皮,中校军服。
宪兵上尉报告说他们还在搜查,问长官有何命令。柯子炎让他住手,集合人员,今晚不多搜查,问一问就可以了。
他亲自查问,首先问我:“澳妹,家里来客人了?”
母亲喊:“鬼上门了!”
“阿婶,客气不吃亏。”
柯子炎慢条斯理,跟我们装近乎。他说共军已经打到福建了,“土共”土匪蜂拥而起,厦门岛上治安很乱,老人女子孩子要特别小心。老三钱世康这个人虽说鹧鸪不是鸽子,听说还很有孝心,这个时候应该会牵挂家人,想念老姆吧?前几天军警在集美捕获一个共党,是钱世康的同伙,钱本人逃脱,是不是已经潜回厦门探母了?兵荒马乱之际,钱世康不老老实实躲在“土共”游击队的山洞里,跑到这边一定有事,阿婶澳妹知道的话,不妨如实说出。如果钱世康潜回家,可以劝劝他。哪怕共军席卷东南,势不可挡,厦门毕竟还在国军手上,为了一门老小平安,钱世康不投降也罢,不要找麻烦。
“钱先生呢,在家吗?”他问。
一旁的宪兵上尉报告:“没有发现。”
柯子炎摆手,不让他回答:“澳妹说,钱先生在家里吗?”
我问:“哪个钱先生?”
“你父亲钱以未啊。”
“他离家都快二十年了。”
“他觉醒了,怎么还没到家?”柯子炎说,“也许掉到海里让鱼吃了?”
母亲勃然大怒:“你去死!”
“只怕还会再冒出来,死而复生啊。”柯子炎道。
柯子炎称他们今天上门,重点搜查可疑人物,搜到了大家都好谢天谢地,因为至少人还活着,搜不到只怕已经一笔勾销,死无尸身了。如果那样实在遗憾,家人万分悲伤,他也会异常痛惜,因为功亏一篑。他刚从台湾赶到厦门,这两个地方隔着一片海,这片海上除了有鱼有海水,还有一些线,粗的细的,明的暗的,时而看得见,时而看不见,藏在海面下,随着波浪起伏。这些线里有一条姓钱,线头就在渔港这座木屋里,一直牵到对岸去。这条线是不是已经断了?谁知道呢。
我们不知道他说些什么。
“如果钱先生到家,记得让他找一找那两枚印章,我要。”柯子炎说。
母亲骂:“找阎王要!”
他已经去找过了,不在阎王那里。上一次他说过,找到章子他要拿铁锤砸碎,其实不必费劲交给他,不如让我们自己去砸。钱家人一个跟一个去死,祸害就是这两个章子,赶紧毁了去,否则还要死人。
母亲骂:“鬼去死!”
柯子炎告诉我们,近日厦门新来了两位司令,长官公署汤恩伯司令坐镇厦门,毛森将军就任厦门警备司令,两位司令可谓大名鼎鼎,杀人如麻。柯特派员号称“血手”,比起两位长官自愧不如。共军打上海时,汤司令是上海国军最高指挥官,毛司令军统出身,当过上海警察局长,杀共产党从不手软。厦门岛上的军警宪特奉两位司令之命,协同行动,全力搜捕岛上共党地下人员,非常时期无所顾忌,一切从简,有嫌就抓,抓了就杀。钱家一门老小都要多加小心,别往死人堆里走。
他转头看孙力:“少年家哪里来的?”
孙力自称是我的同学,学校要考试,到这里做题。
“这时候有心读书?”
“不读书做什么好?”
柯子炎建议孙力去参加共党,然后被拖到荒郊野外一枪毙命。谁都年轻过,知道年轻人怎么回事,不管孙力在这里是真读书还是假读书,如果足够聪明,赶快跑吧,跑得越远越好,眼下不要待在厦门。
“还好你碰上我,我跟钱家人有旧,今天不给你找事。”柯子炎问孙力,“你在这里算什么?澳妹的男朋友吗?”
孙力说明只是同学。
“别给自己找麻烦,也别给她找麻烦。”柯子炎说,“你跟她不合适。”
我非常生气:“柯先生你算谁家表舅?”
柯子炎大言不惭:“亲不亲一家人啊。”
他让我有机会到要塞司令部去走一走,看看风光,那儿风景不错。
我嘲讽:“柯长官当司令了?”
他称自己没那个运气。他是保密局的中校特派员,要塞司令部不属保密局,他一时还够不上。他为什么特别提到要塞司令部?有一位上校长官刚从台北过来当联络官,住在要塞司令部里,此人与钱家有旧,有如他柯特派员。按照他的推测,该长官调到厦门,恐怕与澳妹有些关系,估计一两天后一定会来登门。
“记得颜俊杰吧?”
我不禁吃惊:“颜哥回厦门了?”
“又有大树可靠。”柯子炎感叹,“告诉你颜哥,柯特派员对你们还算客气。”
最后他跟亚明说了句话,他上次已经见过亚明,一看就认准了,吴小公子跟吴先生长得真像。近些日子他与吴先生屡屡相逢,又总是失之交臂。此刻他十分想念吴先生,还有吴先生从台南带走的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