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都推到母亲身上,哪怕母亲打她耳光,她也决不改口。等她长大成人,变成家中的支柱,母亲渐渐不再对她指责呵斥,却也总会私下抱怨,嫌她这个不好那个不对,怎么会生成这样。大姐听到了还会反击:“阿姆去骂自己。”据我所知,母亲和大姐之间有一个心结,与读书有关,这么多年过去,她俩谁都不再提起,却始终留在心里,无法打开。我们母亲观点鲜明,对男孩女孩永远区别对待,三个男孩不必发愁,时间一到,母亲牵着手把他们送进学校,无论有多少困难,四处借钱也要供他们上学;女孩则不同,所谓“女子无才便是德”,嫁出去的女儿泼出去的水,何必读书?母亲自己是个文盲,除了自己的名字,几乎不认识其他汉字,还不是一样生儿育女?我们家早年很困难,几口人吃穿用度,主要靠母亲一人做活,母亲没有其他技能,以给人洗衣服谋生,每日早早起来,坐在后头小院那口井边,打水洗衣,晾晒浆烫,收衣送衣,从清晨忙到半夜。我们家水井边有一个花岗石打制的大洗衣盆,经多年使用磨损,周边早已磨得光滑无比,那光滑全是母亲用生命和井水打磨出来的,随着它的日益光滑,母亲也日渐憔悴,直到佝偻着身子,再也直不起腰来。家境如此,加上重男轻女,能让大姐去读书吗?
“我们家哪个是小姐命?”母亲训斥大姐。
大姐没有小姐命,除了是个“紧性鬼”,倔强好胜,她还是母亲一大随从,从小在母亲悉心调教下,每天跟母亲一样早起,帮助打水搓衣,做母亲的徒儿和下手,有如家中童养媳。让大姐上学不光费钱,母亲还少了帮手,因此大姐是死活进不了学校的——但是她却上了学,原因也是重男轻女:父亲给母亲捎信发话,“吾女金凤应予读书。”
“死鬼只会写字,不会寄钱,拿讨饭碗读书?”母亲抱怨。
尽管不断抱怨,生活确实困难,母亲还是乖乖把大姐送进小学。那时父亲成年累月在外奔波,偶尔还会突然回厦门来,或者不时寄一封信,问问大小,发发指令。父亲是一家之主,哪怕他不见踪影,不知道浪迹何方,一分钱都没往回寄,只要他发了话,母亲就不得不听,没有办法。
大姐断断续续读到小学毕业,其间曾两度停学,然后复读。小学毕业已经认下足够的汉字,出门送衣服看得懂门牌,进厕所分得清男女,买东西算得了小账,这就够了,对父亲已经可以交代。母亲不让大姐继续升学,决定拉她回来继续帮助洗衣,当小童养媳。大姐一心想要读书,在家里哭了两天,时年纪尚小,翅膀还没长毛,虽敢顶撞母亲,却无力反抗命运,大姐就此辍学。
那时我们家又有一个男子汉出来说了话。父亲杳无音信,大哥出头做主,大哥比父亲能干,他不知道从哪里弄到了几块银元放到母亲的面前。
“金凤想读书,阿姆你拿这个给她。”他告诉母亲。
“你要死了啊!”母亲骂,“不要你管。”
大哥坚持说:“我是大哥,我供她。”
母亲终于还是点了头。所谓“三从四德”,夫亡从子,这是规矩。大哥仗义执言,承诺要供大姐上学,但是只过一年他自己就离开厦门,不再管家里的事。大姐起早贪黑,竭尽全力帮助母亲做活,以此换取母亲对自己继续读书的默许。
我七岁那年,大姐十七岁,初中毕业,这在我们家已经是破天荒了,几乎不可思议。当时家无大哥,二哥已亡,三哥钱世康还在读小学,正在长个儿,特别能吃,我则体弱多病,如母亲所骂,吃的药汤比喝的粥多。这种情况下,大姐不可能继续升学,而且也不再有哪个分量足够的男子汉为之出头,再来撼动母亲的决心。母亲让大姐回家当帮手,还开始为大姐物色好人家,准备把她嫁出去。所谓女大当嫁,母亲已经为这个女儿超额付出,即将泼出去的这盆水水质优良,如花似玉正当年,还有一张初中毕业文凭,拿得出手,于我们这种人家已经非常稀罕。
大姐不吭不声,没有顶撞母亲,却在某一天离家出走,突然消失不见。
她给母亲留了一张字条,责怪母亲封建。说我们家跟外边的社会一样黑暗,她要反抗,寻找自己的前途和光明。三哥把那张字条念得颠三倒四,母亲听罢大骂,然后大哭,伤心不已,痛诉养女儿无用,这个金凤真是没有良心。大姐离去的那些天里,母亲失魂落魄,吃不下睡不着,心里全是恐怖。听人说海上漂来一具尸体,她也会心惊肉跳,泪下不止,只怕死的是自己的女儿。也许在那个时候她才发觉大姐对她无比重要,远胜于我们家的任何一个男子。
半个月后,大舅从漳州来到厦门,大姐终于有了消息。
原来她没有远走高飞,只跑到离厦门半天路程的漳州。漳州有一所省立第二师范学校,学校里有一位老师是大姐同学的叔叔,她通过同学帮助,跑去报考那所学校。读师范是公费,学校管伙食,对她是最好选择。我母亲是漳州人,大舅一家住在漳州西南郊城乡接合部一条小巷子里,以做小买卖为生。大姐到漳州后投奔大舅,住在人家家里,谎称母亲让她来看大舅。起初大舅没在意,一连十几天,外甥女天天关在家里读书,既不出门找人玩,也没走的意思,大舅感觉蹊跷,一追问,才知道底细。大舅心知我母亲一定急坏了,要带大姐回厦门,大姐死活不走,声称永不回家。一旦考上师范,她就搬到学校去,没考上再自己想办法,不会一直麻烦大舅。大舅知道这女孩性格有如其母,强迫不得,只能放下自己手头的事情,坐着当年的小火轮,顺九龙江从漳州经石码跑到厦门报信。
母亲一听大姐的消息,这边放下一颗心,那边又火冒三丈。
“让她去死!”她骂,“我怎么生了这么个忤逆死崽!”
她居然找来一支竹篾,要跟大舅到漳州,拿那东西痛抽大姐。大舅劝告母亲算了,让孩子在他那里多住几天,等回心转意,他再送她回家。母亲咬牙切齿让大舅传话,不许大姐在漳州读书,如果不听话,她从此再不认这个女儿。
大姐还是那句话:“我永远不回去。”
她考上省立第二师范学校,成了那里的学生。
从那以后在我们家中不许提到大姐,母亲一听大姐的名字就暴跳如雷,又是死又是鬼,骂不绝口,话里没有一个好字眼。这种局面持续了一年多,在我们已经差不多被迫忘记大姐存在的时候,母亲自己开始缄默不语,不再动不动骂死骂活。只是经常抱怨自己命苦,儿女养大一个走一个,没有一个该死的能守在家里帮她。我知道那时她已经在想念大姐,我几次撞见母亲在厨房里、后院水井边独自暗中垂泪,我能猜出她是为了什么。我们家这些孩子里,大姐最会跟她顶撞,其实也最会帮她。
除夕前,大舅把大姐送回了厦门。
大舅说:“过年了,多讲吉利话。”
哪怕不是过年,我相信母亲对大姐也已经失去了她的言语杀伤力。母亲脾气躁,骂人一向没有好话,对自家人尤其敢骂,死啊鬼啊从不离口,用本地话形容,那不叫骂,是“詈”。无论是詈还是骂,到了大姐回家的这个时候,母亲已经没有言语。
她不说话,大姐也不说话。大舅劝了两句,返程赶回。
第二天凌晨,母亲起身洗衣,后院水井边,大姐已经在打水忙碌。那时母亲哭了,大姐也跟着哭,母女冤家在水井边哭成了一团。
寒假过后大姐回学校上课,母亲为她收拾衣物,没再试图阻拦,还在她的书包里塞了一个护身符。我所就读的小学开学比较迟,大姐提出带我到大舅家玩,母亲也没阻拦。我跟着大姐坐江轮到了漳州,在大舅家住了一星期。
有一个晚间,大姐有事匆匆出门,我缠着要跟去,说是大舅家孩子都大,没有谁跟我玩。大姐推说天气很冷,街上很黑,不让我跟。看我满脸失望,她骂了我一句馋鬼,给我穿件棉袄,拉着我的手出了大舅家门。
大舅家街头转角有一个酥饼摊,烤的酥饼薄得跟纸一样,脆得一咬就碎,热乎乎的刚从煎锅里出来,又便宜又好吃。每次跟大姐经过那个摊子,我都看着酥饼眼睛发直,总被大姐骂作馋鬼。我吵着跟她走,实是因为嘴馋。
她拉着我的手去了酥饼摊,买了个饼塞在我手里,然后让我回大舅家。“阿姐我要跟你。”我赖她。
她只好带着我。我们走了好长一段路,途经一座教堂,当地人称“天主堂”,再从一条小巷进入一个大房子。
有许多人聚在房子里,男男女女,大都与大姐年龄相仿。我看到他们给大姐戴上一个发套,让她长出一根长辫子,给她换上一件打满补丁的破棉衣,让她敲一个小碟子唱歌。忽然间有一个老人拿出鞭子抽她,一个年轻人从人群中跳出来,把老人手中的鞭子抢走,还说了很多话。我坐在一旁矮竹凳上,看得目瞪口呆。原来那是演戏,不是真演,是排练。他们排的戏叫做“放下你的鞭子”,是抗日戏。日本人侵略中国,中国人要起来抗日,戏里讲了这个道理。我年纪小,道理还不太懂,那出戏却让我印象特别深,因为戏里的老头出了岔子:他拿鞭子打人力气过大,嘴唇上粘的两撇假胡子突然掉落,一旁看的人顿时哄笑,气得大姐朝他嚷嚷。还有戏里跳进来抢鞭子的年轻人最让我吃惊,我记得他是大姐小学的一个同学,早几年他到过我们家几次,好像叫什么“阿国”。没想到他也跑来这个排练场。
这是大姐他们的剧社,他们在这里排戏,大姐在这出戏里当主演。她的声音很好听,银铃一样,情绪饱满,让人揪心。她的一举一动都特别好看,浑身散发着光彩。
她交代我,回去后千万不能告诉母亲,别说她在这里参加剧社,跟大家演抗日戏,不要说阿国也在这里,什么都不要说。
“免得阿姆把我骂死。”她说。
我问她演戏不好吗?她说如果不好他们怎么会去做?他们不是为了演戏,是为了唤起民众抗日,国家兴亡,匹夫有责。不能讲只是怕母亲担心。
剧社里的人开我玩笑,说这小妹眼睛大大的,东张西望,一看就会演戏,让她也来剧社吧,给她一个角色试试。大姐开玩笑说可以啊,等我们家澳妹长大了。那时大家哈哈笑,都挺快活,没想到转眼就出了大事。事情起因在我:我年纪小,爱犯困,在剧社半懂不懂看排演,止不住瞌睡,大姐看我不停地打哈欠,像是撑不下去了,骂了我一句:“不让你跟,偏要来。”她把棉袄给我套上,打算领我回家,守在一旁的阿国拦住她:“天晚了,不要自己走。”
大姐也不客气:“你来送,让你管生管死。”
阿国好说话,当即起身,跟着我们出了剧社。刚出大门,忽然有四五个黑影迎面而来,大姐拉着我往巷道边靠,让对方过去,却没想到对方反而逼过来挤我们。跟在后头的阿国几步跑上前,喊了声:“你们什么人?做什么?”
对方不吭不声,忽然围住阿国。他们竟然带着家伙,没等阿国再问,有人在暗中抡起木棍,一棍打在阿国头上。阿国失声痛叫。急切中,大姐把我往身后一推,用身子护着我,大喊救命。那几个人扑上来打大姐,大姐赤手空拳与之相搏,还好剧社里的人闻声追出,几个黑影一起收手,转眼跑得无影无踪。
我们三人被扶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