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反复,先寻寻觅觅,后愈发密集,不多时竟觉六合充溢,近在咫尺。然环顾左右,除身边朵朵、毛毛两位姐姐酣睡沉沉,惟一窗明月流泻如水。
忐忑难耐,捻破窗纸凝神向外张望时,不觉目瞪口呆,心旌摇荡。
对面山上一群狗,足足有50条以上的狗,正静悄悄在银色月光下散步。这回我一眼看出,这集体散步的性质和传种接代有关。如风如雨之声竟是狗们的脚步。灿烂的星月之光下,狗的队伍显然正在不断扩大。新来的无声加入,如先前的一样静静地走,先三五成群,摩肩接踵,渐渐耳鬓厮磨,成对成双。整个队伍首尾相衔,似漫无目的,细细推敲,又分明是一场规矩华丽的爱情圆舞。只见狗们的眼睛闪闪烁烁,愉快而激动。它们的步子始终镇定,队伍始终有秩序。干燥黄土正在狗脚下发出沙沙天籁。黄土山在夜空中形成巨大剪影,酷像舞台上的布景。在神秘的表演气氛中,狗们都面露庄严进入冥想,虽与我隔山相望,却高傲地沉浸在一个视我为另类的,不可知的世界里。
我被深深震撼,一股强大的力量从宇宙深处,飞越日月星辰,飞越五湖四海,越过我至今建立起来的一切审视和分析生活的方法,不远万里地撞击着我要做“一个高尚的人、纯粹的人,一个脱离了低级趣味的人,一个有益于人民的人”的愿望。眼前这一群眼睛亮闪闪,正在发情的狗,使我惊异莫名,使我在那个高尚的革命愿望之外,对自然和宿命产生了一种从未有过的敬畏。这种感觉以后我还多次产生过,如面临一个垂死的病人,看到一件出神入化的艺术品或者美丽得吓人的自然风光。最使我惊奇的是,我发现这种庄严伟大的情感竟然和任何高尚的革命愿望无关。我相信,大自然是在这个春末夏初,差遣了这群眼睛亮闪闪的狗,向我首次昭示庄严。直到今天,我一想起这个夜晚,想起如昼月光下目光如炬的狗群,就禁不住喉头发紧,汗毛倒竖,就进入一种不能自禁的对大自然的崇拜。
我和狗都正入神,忽然村里传来嘈杂的人声和什物碰撞的声音。看样子有人像我一样发现了狗们的行动。他们弄出种种声音把狗驱散。受了惊扰的狗群很快从我的视线里消失了。不知它们是换了地方还是真的被人们躯散。一直到天亮,四下里老有狗在狺狺地叫,使这天清晨怪异而不安。整个白天没有人提这事,当然也没有人出来对昨晚的驱散事件负责。我非常想问问除了我还有谁看见了昨晚对面山上狗们的行事,而且十分想问那些半夜大动干戈的人为什么要将它们驱散。但我记住了上次的教训,所以像人民大众一样成熟地守口如瓶。
时间长了,对这类事儿我也没了问的兴趣,因为在这个不止草木萌动而是许多东西都在萌动的春末夏初,我见到太多畜牲们的类似行事,以及人们反复演出的驱散事件,所谓司空见惯是也。有一次,我竟完全像个当地婆姨一样,下意识地对一只正在踩蛋的公鸡大骂“和尚”!还如临大敌地高举起双手作威吓状。站在母鸡身上雄纠纠的大公鸡着实受了惊吓,落荒而去。之后当我悠悠地意识到什么时,很为自己的举止也变得那么滑稽和没来由而惊异。
人的记忆是最不可靠的东西之一。最近,一起插队的北京知青聚会。大家对当年事情的记忆简直是南辕北辙,相差千里。他们说我曾经在杨家湾引娃娃,就是带一些学龄前的儿童,让他们的母亲可以无牵挂地上山受苦。我说我完全不记得了。但是现在我想起来是有这事,因为要不然我记忆里的以下这件也是发生在春末夏初的故事就失去线索了:有一个男娃和一个女娃,都是四五岁的样子吧。有一天我带他们和一群娃娃出去散步,忽然发现这两个娃娃不见了。我在一个僻静的角落里找到他们,我再也想不到他们会在做这样的事!他们竟然在仔细观察,然后抚摸对方的生殖器!显然对它们的截然不同十分好奇。好在农村小孩子惯穿的开裆裤,使他们的举动保住了起码的雅观。这时候的我虽然已经成熟老练了许多,但对眼前的事情仍然大紧张起来。我真拿不准自己是应该呵斥他们,还是上演一次驱散事件。但最后还是决定不动声色的好。
我联想起一些事情。好几次我和娃娃们散步,碰上过村里无聊男人,他们往往会脸上带着粘糊糊的表情问:“娃娃,夜里你妈在上面还是你大在上面?”
对他们问完后满脸的得意和愉悦,娃娃们大多能够老练而镇静地开口就骂:“和尚!”比我的反应准确迅速得多。
这使我逐渐明白了一个事实:村里的成年夫妇和他们的未成年子女自古以来从不分室而居。所以这些屁大的孩子从记事起就耳濡目染,知道了我们这些城里学生在生理卫生课上勉强了解的那些神秘知识。发生在我眼前的这个惊世骇俗之举,实际上只是男女孩童之间的游戏吧。而所有游戏中的主要成分只是摹仿。
不久,传来一个坏消息,这件事情让我今天想起来还难受万分。我们班一起来插队的同学中,有一个分在另外的生产队。她和外校的一个男生在劳动和生活中发生了感情,所谓感情充其量是拉拉手,亲亲嘴的事情。但不知道为什么就闹得沸沸扬扬,不晓得哪一级领导还把他们当阶级斗争新动向抓了典型。他们问这个女同学是否和那男生发生过肉体关系,偏这个女同学属于精神世界最纯洁的那种,竟然以为拉手和亲嘴就是肉体关系,懵懵懂懂就说那男生和她发生了肉体关系!结果那男生因此吃了大亏,给当做“流氓”抓到县大狱里。在以后漫长的日子里,男女双方都为此付出了沉重的代价。我想,同样的问题如果让我带的这些屁大孩子,甚至让过完了春末夏初的我来回答,一定不会出这种令人痛心的错误。
秋天的时候,我被队里派到公社的水利工地上,是在一个叫李家湾的地方修水电站。我是队里派出的唯一女生,所以和不同队里派出的女劳力住在一起。
原来和这些婆姨女子睡一条炕还不是对我最大的考验。我很快发现在同住的少数几个人中有一种奇怪的关系。她们总是在大家都睡了以后开始不安分。我原以为她们在聊天或讲故事,后来发现她们不只动口还动手。那时我还不知道什么叫同性恋。也不知道人可以同时是同性恋,又是双性恋。所以我虽然被这事搅得心烦意乱,虽然在又一次抓阶级斗争的时候,有人把这件事半通不通地汇报上去,说有人搞流氓活动。但由于我已经经历了春末夏初的季节,我现在至少知道它是一种和阶级斗争或者革命理想完全无关的东西。我对前来调查情况的女干部说,女民工干那么重的活,睡觉时已经个个像死人。再说都是女人,耍什么流氓?那个女干部是个回乡知青,脸嫩得要出水;想必是属于精神世界纯洁的一类,听了我的话遂羞得满脸通红,无言而去。
但是我以最快的速度,很坚决地换了一个窑洞住,而且对那些女人说她们必须收敛,必须避人!
她们故意装糊涂,乜斜着眼睛问我:“咋了?”
我强硬地说:“不咋,畜牲可以不避人,你们得避!”
说这话的时候,我觉得自己成熟得简直像她们的妈。
不过为了避免进一步的尴尬,趁她们还在我的复杂逻辑中打转转儿的时候,我赶紧拔脚而去。
春末夏初真是一个深刻的季节。当我穿行其中,终于走完这个季节的时候,我成了一个复杂的人。我的精神世界不再洁白如雪。但我却更加镇定、老练和有力量,或者套用海德格尔的话,更加“诗意地生活在大地上”。
但是30年过去了,无论怎样镇定或者诗意,我至今没有勇气再回杨家湾,因为我不知道怎样面对现在大概已经做了祖母的三娃。这件事情对我们这些当年动手打人的人来说显然是没有权利要求宽恕的,甚至没有权利再在三娃的面前提起。它只能永远留在我们自己心上,它只应该在那里永远不愈合,永远疼痛。深夜醒来,我又常常暗自庆幸,这伤口幸好没有留在脸上,因为它是一个永远抹不去的羞耻标记。
当我纯洁,或者说智力有障碍的时候,我像魔鬼一样伤害别人,现在我有了一颗平常心,成熟得像人家的妈,受益的却只是自己。
还有人说命运是公平的么?
注释
①中农、上中农、富农和地主都是相对于贫下中农的高成分。
②毛泽东语录:“阶级斗争一抓就灵。”
③一种笨重的翻地工具。在陕北,平一点的地由牛拉犁耕,小块或者山地由人用老镢翻,翻完或者犁完的地就可以播种了。
24。在那遥远的地方,有四个好汉子
虽忍痛说出豪言壮语,心却为深沉的失望所苦。
——《失乐园》9页
据说黄土高原在新石器时代就有人类居住,但杨家湾一带的人大都只有三四代在这里定居的历史,细问问,大家都是“上头”下来的。所谓上头,就是绥德、米脂、佳县、榆林一带,靠近长城边。
与陕西中部的八百里秦川比较,陕北这地方自古以来并不适宜居住。听说在汉朝以前,这里的绵绵黄土还是由遮天蔽日的原始森林覆盖着。“十五英寸等雨线”①经过陕西最北部,也就是黄土高原的最北部,将北方的游牧民族与中原的古老农业文明在这里划分开来。秦始皇鬼使神差地沿这条线修起了长城。这样,长城脚下就有了戍边的军人。年深日久,这些为皇帝和朝廷守边疆的人在这里落地生根,繁衍后代。他们不仅凭借长城,将剽悍的北方游牧民族阻隔在毛乌素沙漠和阴山之间,更在生产生活和通商贸易中,使各民族间的文化和人种在这里交汇融合。与此同时,东部的黄河将中原与这块土地相对隔离,使它的风土人情在漫长的历史岁月里,糅合了更多来自西北异域的品质和风格。这股西北来风,在吹入黄土高原之前,就已经是一种混合体。它起于北方民族骁勇善战的马上生活,挟带着血污腥膻。在遭到长城的阻隔之后,便沿长城西去。遥远的地中海波涛使这股西北来风湿润温柔,流连往返。但最终,它还是回过头来,沿和平的丝绸之路,经新疆、宁夏、甘肃一路低吟浅唱再回到黄土高原。以我浅薄的文史知识,我相信这确实是在历史上发生过的一幕。
第一次听陕北民歌《兰花花》的时候,我曾被特别地震撼过。第一段歌词比较平稳和熟悉:“五谷里那个田苗子数上高梁高,三十一省的女儿哟,就数兰花花好。正月里说媒二月里定,三月里交大钱四月里还。兰花花下轿来东望西照。瞧见周家的猴老子好像一座坟。”接下来说兰花花有个情哥哥,没嫁成情哥哥,嫁了个害痨病的人。婚姻不如意当然满怀幽怨,曲调难免凄凉委婉。没想到这以后,原来还在人们常识和意料之中的凄婉情绪忽然来了一个一百八十度的大转弯,这个三十一省最好的女子兰花花,隔山吼喊给情哥哥的是这样一个无法无天的蓄谋杀人计划:先在饭食里下毒毒死公公,再亲手杀死丈夫。不仅如此,兰花花在接下来的歌词里幻想自己已经得了手,她咬牙切齿地对自己丈夫唱到:“叫你死来你就死,你前晌死,后晌我膈夹包包跟上情哥哥走。”如此理直气壮的婚外恋,如此惊心动魄的杀人预谋,如此这般大声大气地吼喊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