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缩榻上,把锦被牢牢裹住自己,突然!大地开始摇晃,滚圆的红柱发出轰鸣!木屑、漆粉从天花板上往下掉,狂风呼号,“啪啦啦”扫翻御案!赵直惊慌失措,只见皇帝飞快地从床上跳起来,大叫道:“崩了、崩了!锦屏山崩倒啦!快去看看,崩倒了锦屏山!石头砸下来,铺天盖地!李福呢?快叫李福来!”望着刘禅痴狂的模样,赵直扑上前想抓住他,一扑,扑了个空。
第120节:飞坠五丈原(9)
什么都没了。
眼前是盲人所能见着的一片漆黑,只远处传来些零落的声响。
“天还黑着?”赵直摸索着问。
侍从端了洗脸水来,回答说:“不,大亮了。”
“诸葛亮呢?”赵直又问。
侍从愣了下,提醒道:“赵都尉,莫直呼丞相名讳哟。”
“诸葛孔明呢?”赵直烦躁地问。
“丞相一早就巡视军队去了,今天是收割庄稼的好日子!”侍从说。
“哦,士卒们种的麦子,已经成熟了吗?”赵直脸上浮着浅浅的笑意,摸到毛巾擦了把脸,正洗手时,突然又侧了脸问,“营外有人?”
“没啊。”
“不,有人!”赵直坚持。
“人都陪丞相巡营去啦,哪里……”没等侍从说完,却见营帘一掀,是杨仪走了进来,笑呵呵说:“赵先生眼睛看不见了,耳朵却着实了得。”
杨仪是来请赵直占卜的,他一向消息灵通,得知占梦者又恢复了昔日神通。“丞相的身体,让人发愁啊。”他直接道,“万一有个好歹……咳,仪想算算前程。”他多年跟随诸葛亮征战,很得重用,不免生出继承相位的念头。赵直用《周易》为杨仪算了一卦,卦得“家人”。“卜辞是‘无攸遂,在中馈。’”他说。
“什么意思呢?”杨仪急着问。
赵直微微一笑:“卦上说,您没什么事业上的成就,就是在家做做饭。呵呵,做做饭也不错了,倘若您是个女子,那便是大吉。”
“一派胡言!”杨仪拍案而起,察觉到自己反应太剧烈后,他转转眼珠,嘿然笑道,“看起来,赵先生虽然自残双目,还是比不得以前。”
“或许算得不准。”赵直客气地说。
杨仪怏怏地去了,出营就撞着魏延。魏延呸了他一口,径直走去问:“赵直,解个梦来听听!”——随着诸葛亮身体每况愈下,一些人,确实怀上了蠢蠢欲动、要为自己谋划的心思;当此之时,得赵直一言,至关重要。
“梦见什么了?”赵直问。
魏延大咧咧地把朴刀往几上一拍,说:“梦到我头上长角。”
“长角?哦。”赵直不期碰到了朴刀,忙缩回手,“麒麟,将军知道吧?麒麟有角,却不必用角来做什么。这是将军不用作战,就能击溃敌人的征兆。”
“这么说,”魏延大笑,“是吉利的啦?”
“是吉利的。”赵直慢慢说。
“多谢赵先生!”魏延站起身,顺口道,“先生随延去看看丞相阅军?”话一出口,忽然想起赵直已是个盲人,他讪讪地笑了起来。
“请将军带直去吧。”赵直笑道。
“你能看见?”
“用心就能看见。”
魏延把刀往赵直手里一递,占梦者牵住刀鞘,跟着手把刀柄的魏延走了出去。他登上车,颠簸了一段路,又被牵下来,再走不多远,赵直开了口:“闻到麦子的香气了,孔明就在麦子里坐着,是吗?”
“是、是。”魏延好笑地敷衍着,手搭凉篷一望,居然真看见了诸葛亮!
渭水安安静静的,被朝霞渲染成金黄色,河边堆积着香喷喷的稻谷,也是金澄澄的。“汉”字旗在风中“啪啪”作响,旗下坐着微笑的诸葛亮。被稻谷、云霞环绕,就像坐在金子中间。糜威、姜维一左一右推着没有装饰的四轮小车,不时低头向车里的诸葛亮笑着说句话,诸葛亮也常常哑然失笑。他今日看上去很英俊,鬓角、须发都非常齐整,身穿上回祭祀军旗用的黑袍,随着小车滚动,袍角上的洛如花一路飘拂、翻滚着盛开。纶巾也在风里轻摇,白羽扇更是不染纤尘。兴起时诸葛亮扶住把手,站了起来。他一站起,数万将士就都齐刷刷地跪落左膝,敲打兵刃,喊道:“丞相!丞相!”
“这是亮用十年带出来的军队。”诸葛亮低声说。
“你要好好爱惜它。”他转面吩咐姜维。
姜维“是”了声,侧过脸用手指按去了眼角的潮湿。
“再指挥一次给你看,要好好地运用八阵图。”诸葛亮又说。
“是!”姜维拜谢道。
五丈原风起云涌。白羽扇像利刃把滔滔江水一分为二!那是青色的江水,是数万威武甲胄!破空的驰骋惊动了渭水北岸的曹魏军,军校急报主帅,司马懿身披盔甲,急匆匆登台眺望,担心诸葛亮要强渡渭水。他望见一点白,那是飞舞在平原上的星辰,是个饱含神力的风流符咒。它指向左面时,浪涛就往左面奔腾;指向右面时,它们就朝右面疾驰!简直使人疑心,假如它指向地下,这几万人就会一瞬间没入土地;而它朝天上那么一指呢,这些人就会飞入云天深处!诸葛亮果然把羽扇往天空一指,刹那间,“唰唰唰”几千飞矢从强弩口直激而上!这就是连弩,是诸葛亮制作的连弩,一次连续发射十箭,每箭的力度,能射穿百步之外三层皮甲!几千弩箭呼啸着冲上高空,看得司马懿目眩神迷。过了好久,他才将目光重新收回到广阔平原上,凝望着远远的白羽扇说:
第121节:飞坠五丈原(10)
“诸葛孔明,真可谓一代名士。”
对比那个人的羽扇纶巾,司马懿抖抖铠甲,自失地笑了。
而这,是诸葛亮最后一次巡营。
回帐后他真正病倒了。
八月深秋、凉风侵骨,那天后诸葛亮每日要喝三次药,有时他嫌药太苦,会悄悄把它倒入沟洫,只蘸一些汁水在嘴唇边,用来安慰那些絮絮叨叨牵挂他的人。逐渐习惯了盲人生活的赵直闻到药水的气息在沟里飘散,会溜边儿走过去,拿清水冲干净汤药。诸葛亮靠在榻旁笑呵呵望着他,说:“这样也挺好。不知能过多久,这种日子。”一面说,一面把一份新的奏议挪到膝盖上来看。
“我将遗表写好了。”诸葛亮又说,“连日不见北辰喽。”
赵直随意地画着沙盘,道:“杨仪请我占过卦,他想做丞相,哈哈!”
“我当然不会将后继者带在身边,他是要承担国家的,不必跟着亮颠簸。”诸葛亮笑道,又批了个“善”字在文案上。
“魏延也让我占了个头上生角的梦,我说大吉,那是欺骗他的话。”赵直哂笑一声,“角这个字,上面是‘刀’,下面是‘用’,用刀于头,凶到了极点。”
“为什么欺骗呢?”诸葛亮问。
“上回我不肯骗朱褒,以致生灵涂炭;这次么,改改性子。”赵直抬起头,用没有光的瞳仁望着诸葛亮,“我想孔明你,也是希望我能安抚魏延的吧?”
“啊,多谢。”诸葛亮简单地说。
“还有,陛下会派遣李福来五丈原问安。我知道陛下做了个成都锦屏山崩倒的梦。”赵直说,“真想不到,而今我居然能看见别人的梦。”
“恭喜你。”诸葛亮笑了。
他像是根本不在意这“问安”,不在意李福明显是为询问后事而来。
“国事没什么好遗憾的。早就知道,没可能做完每件事,后事总要留给后人去操持。若说遗憾么,瞻儿太小了,虽然聪明,我却担心他成熟过早,日后难成大器;还有,我每年都说要回去看看岳父,扫扫二姐的坟,可每年都食言;死后若有魂魄……”诸葛亮举手发誓,“我得先回隆中看看,说不定能遇上二姐。哈哈,二姐想必会说:‘管、乐来了?’我就回答她:‘不,来的是周公、伊尹一样的人!’哈哈!”他大笑不止,笑得大口大口地吐血,却还在笑,赵直没有劝阻他,反与他一道大笑起来。
五丈原成了千秋悲地。
它从建兴十二年开始下陷,人们说是因为它承载不起那悲伤。
建兴十二年八月二十八日晚,蜀汉尚书令李福快马赶至军中,诸葛亮将遗表给了他,请转交刘禅,遗表是这样写的:
“臣早先侍奉先帝,所用皆仰赖官家。今臣在成都有桑八百株,薄田十五顷,子弟生活,自有余饶。至于臣在外任,没有别的调度,随身衣食都由国家供给,从不别治生产,以丰饶家用。臣死之日,绝不令家里有多出的锦帛,外面有赢余的钱财,而辜负了陛下深恩。”
“丞相、丞相……”好些人围着诸葛亮抹眼泪。
这令他觉得没奈何。
他没法要求他们微笑,只好朝赵直笑了笑。
“丞相,”李福哽咽着问,“陛下问,丞相百年之后,谁可继任?”
“蒋琬。”
“蒋琬之后呢?”李福追问。
诸葛亮目光慢慢扫过诸人,停在费祎身上。
“可以吗?”他用眼神问。
费祎“扑通”跪倒,说:“卑职尽力而为。”
“那就费祎吧。”诸葛亮说。
“费祎之后呢?”
这一次,诸葛亮没再回答李福。
第122节:尾 声
尾 声
《晋阳秋》记载,秋八月五丈原的夜晚,有颗赤红色、闪闪发亮的星辰,从东南往西飞坠,直投蜀汉诸葛亮大营,几乎跌落时,它又疾速飞回,来来回回,足有三次!这三次折腾,令星星从大变小,从光明变黯淡。它第三次飞走时,人们只看见黑漆漆的天幕上,滑远了一颗微光,仿佛那个人最后的一瞥。
诸葛亮死后,蜀军密不发丧,徐徐后撤;司马懿果然来追,姜维按计回旗反鼓,惊退司马,留下了“死诸葛走生仲达”的传奇。
依照诸葛亮生前吩咐,其灵柩被埋葬在汉中定军山下,靠山为坟,茔冢只要能容纳下棺木就够了,他穿着寻常的衣裳落了土,没一件随葬品。刘禅派杜琼在坟前诵读了诏书,说:
“您文武兼备,智慧忠诚,受先帝托孤遗命,匡辅朕躬,令汉统发扬光大。您志在平定四海,是以整齐军戎,连年讨贼!神威赫赫、震撼八荒。为汉朝建下不世功勋,就像商之伊尹、周之周公。在大功将要告成之际,您溘然而逝,令朕伤痛欲绝,肝胆如裂!古来尊崇功德,加以谥号,使忠臣良将能光耀将来,万古不朽。朕命左中郎将杜琼持节来祭悼您,赠您丞相武乡侯印绶,谥为忠武侯。魂若有灵,嘉兹荣宠。呜呼哀哉!呜呼哀哉!”
此前此后还发生了很多事。比如杨仪、魏延争权,双双殒命;又比如刘禅坚持不肯给诸葛亮立祠,百姓只好在路上摆祭品悼念他;再比如司马懿看过了五丈原蜀汉军寨,喟然长叹:“此天下奇才!”不过这些事,与诸葛亮其实没多大关系。二十九年后,刘禅终于同意在沔阳给诸葛亮立庙;那年冬天,魏将邓艾偷渡阴平伐蜀,诸葛亮之子诸葛瞻战死于绵竹,一同殉国的,还有瞻的长子尚。当时诸葛尚十九岁,诸葛瞻三十七岁。第二年,蜀汉亡国。而诸葛亮次子怀,一直活到了三分归晋之时,晋朝皇帝——司马懿的孙子司马炎召诸葛怀去做官,为怀所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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