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越是高手,下围棋越讲究要争“势”,按照围棋的“法”,每颗棋子都是一样的,本身无所谓贤不贤,其作用的大小,地位的高低,就取决于你把它放到什么位置上,而且放在那里了就不许再动,否则就是“乱法”。
围棋盘上没有象征最高权力的棋子,正如韩非主张的,君就像道,应该是看不见的。
术——玩阴的
韩非说,光靠法治收拾体制外的坏蛋足够了;但要想对付体制内的坏蛋却还有所不足。
一味依赖法的结果就是一切社会资源都收归国有。国家确实是强大了;但国家强大,君却不一定是受益者,权势可能被那些重臣夺了去。照韩非的观点看,商鞅变法的结果就是如此。
要保证君主是国家强大唯一的,至少是最大受益人,“术”是非常重要的。和法要公开颁布不同,术是暗箱操作见不得人的东西,即所谓“术不欲见”。
韩非子说,对君主而言,法与术就好像衣与食,是缺一不可的。我觉得更好的比喻也许是:法是明枪,术是暗箭。以法的名义,君主完成抢劫;以术为手段,君主拒绝分赃。
一、最常见的术,讲究见招拆招。
“术”这个字,一般被理解为阴谋手段。韩非很多时候,也是照这个意思用的。
君臣不同利,是韩非反复强调的。君臣之间看似风平浪静,其实也是“上下一日百战”。
《韩非子》里大量的内容就是这些君臣较量的实战记录和理论升华。比如《内储说》上下两篇大谈七术六微。“七术”就是君主收拾臣下的手段,“六微”则是介绍臣下的招数。最后总结说,把这些招数破得干干净净不算最高明,应该玩斗转星移,借力打力,让它们在本国消失,同时输送出口,祸害外国人去。
这些招具体怎么使,这里就不多说了。反正大家都很熟悉:去书店随手拿本成功学、厚黑学的书,或者打开电视看看都市剧、宫斗剧,或者随便关注一下机关单位或职场的那点破事——类似的手段比比皆是,比韩非更高明、更匪夷所思的阴招也绝不罕见。也许可以套一个经典句式,《韩非子》是这样一本书:你合上书,走出家门进入社会,你就好像走进了书里。
二、高明的术,应该是以静制动,无招胜有招。
各种见招拆招,当然也不是等闲人能做到的。但韩非以为,身为君主,这么做并不可取。
他讲了一个郑国执政子产的故事。
郑子产晨出,过东匠之闾,闻妇人之哭,抚其御之手而听之。有间,遣吏执而问之,则手绞其夫者也。异日,其御问曰:“夫子何以知之?”子产曰:“其声惧。凡人于其亲爱也,始病而忧,临死而惧,已死而哀。今哭已死,不哀而惧,是以知其有奸也。”(《难三》)
子产早上出门,远远听到一个女人在哭,他仔细听了一会儿,吩咐手下去把这女人抓来,一审问,果然是个谋杀亲夫的罪犯。子产是怎么知道的呢?
哭声有问题。为了亲人而哭,他刚生病的时候,哭声里会带着忧虑;临死的时候,哭声里会带着恐惧;已经死了,哭声里则会充满悲哀。
子产说:“她老公已经死了,可是她哭声里却是恐惧而不是悲哀,所以我知道,这当中一定有奸情。”
韩非讲这个故事,不是要称颂子产是郑国的福尔摩斯,恰恰相反,他觉得子产多此一举。因为你子产的身份不是警察、探长,你是郑国的执政,相当于国家总理。不去搞制度建设而亲自去破案,那么多案子你总理一个人破得过来吗?这就是老子说的,“以智治国,国之贼也。”
就好比打鸟,鸟群有几百只眼睛盯着你,你只有两只眼睛看着鸟,你怎么看得过来?所以说,“恃尽聪明劳智虑而以知奸,不亦无术乎?”
《说文解字》的解释是:“术,邑中道也。”《广雅》更直接:“术,道也。”
老子谈“道”,韩非发挥老子,谈“术”也谈“道”。这两个字的本义,都是道路。引申义后来当然是分道扬镳,渐行渐远,道是冰清玉洁的形而上,术成了肮脏污秽的下水沟。但至少在开始时界限并不明显。《老子》阴谋诡计的东西也不少;而至少在韩非自己看来,他的术修炼到一定境界,也就正是“虚静之道”。
君主怎样才能破尽臣下千奇百怪的招数,而面对无数臣下灼灼如贼的眼睛,却不露一个破绽呢?韩非说:
道在不可见,用在不可知君。虚静无事,以暗见疵,见而不见,闻而不闻,知而不知。知其言以往,勿变勿更,以参合阅焉。(《主道》)
这么玄玄乎乎的一段话,可以有请金庸老爷子来翻译一下。
令狐冲一颗心怦怦乱跳,手心发热,喃喃地道:“根本无招,如何可破?根本无招,如何可破?”斗然之间,眼前出现了一个生平从所未见、连做梦也想不到的新天地。风清扬道:“要切肉,总得有肉可切;要斩柴,总得有柴可斩;敌人要破你剑招,你须得有剑招给人家来破才成。……真正上乘的剑术,则是能制人而决不能为人所制。”
也就是说,君主的真实想法一旦暴露,就会被臣下利用,所以君主一定要玩神秘。长得跟面瘫似的,平常不出现,出现了也就站在高高的城门楼子上招招手,一开口说的都是毫无信息量的套话,但会在臣下猝不及防的时候突然颁布法令,那可就是快若闪电,势比雷霆,绝不容人有抗拒逃避的余地了。这样就可以做到“明君无为于上,群臣竦惧于下”。虽然这样也会导致领袖比较缺乏个人魅力,但咱本来也不靠魅力拉选票。
当然,韩非为君主设计这么一个方案很容易,正如金庸描写独孤九剑天下无敌很容易,真要无招胜有招,谈何容易?
萧公权先生替他算过,按韩非的设计,一个君主除了专制权力什么都不能爱;同时要悄无声息地“明烛群奸,操纵百吏,不耽嗜好,不阿亲幸,不动声色,不挠议论,不出好恶,不昧利害”,其自律能力之强韧,与儒家鼓吹的尧舜圣德相比,也不会输得太多。一部中国史,除了极少数“雄猜之主”(也得是在其鼎盛期),就没几个皇帝能接近韩非的这个标准。
《难势篇》里,韩非宣称,自己的理论是以材质一般的君主为出发点的。这向来颇为学者称道,被认为是很符合现代制度设计之精神的。其实,只要是个拥有绝对权力的君主,哪里是正常人类能干的?这注定是句空话。
三、无招的总诀式,是立法。
韩非在很多地方举例说过什么是术。从这些地方看,术的含义很宽泛。韩非也两次谈过术是什么,《难三》里谈得也很宽泛,无非说术就是跟大臣们玩阴的,但《定法》篇里界定得非常详密。
术者,因任而授官,循名而责实,操杀生之柄,课群臣之能者也,此人主之所执也。
所谓术,就是依据才能安排工作岗位,按照名位责求实际功效,掌握生杀大权,考核群臣的能力,这是君主独自掌握的。
《韩非子》里,很多地方都强调过君主一个个观察臣下是做不到的,应该用法来考核,则这里法与术的界限似乎模糊了。《定法》又批评申不害的术并不完善,有这样一句:
申子未尽于法也。申子言:“治不逾官,虽知弗言。”治不逾官,谓之守职也可;知而弗言,是不谓过也。人主以一国目视,故视莫明焉;以一国耳听,故听莫聪焉。今知而弗言,则人主尚安假借矣?
“申子未尽于法也”一句里的“法”字,学者们多认为是“术”字之误,这大概是对的。但“治不逾官,虽知弗言”,显然是一条公开颁行的法规。韩昭侯睡觉,管帽子的给他加了件衣服,韩昭侯醒来后,却把管衣服的和管帽子的一并治罪了,因为前者失职,后者越位。这个有名的故事,就是对这条法规的执行。
如此说来,所谓“申子未尽于术也”,其实是在说申不害立法不善。
回过头来再看韩非对商鞅的批评,所谓商鞅“徒法而无术”,似乎也可以理解为商鞅的法律执行得很好,但是立法时却没充分考虑到防范奸邪夺权的问题。
大体上,《韩非子》里谈论用人术、制驭术的时候,很大程度都是在谈该怎样立法让臣下不敢为非作歹。很显然,立法是术的一个重要内容。所谓术是“人主之所执”,很大程度是在强调立法权必须为君主所独享(那些小伎俩性质的术,君主也不可能做到垄断);所谓“法莫如显,术不欲见”也有这层意思:法律要公开,但立法过程可决不能公开——商鞅变法时,曾宣言“不和于俗”“不谋于众”云云,其中逻辑一脉相承。
另外,韩非给“能法之士”定的标准是“强毅而劲直”。显然,在执法时要做到不畏豪强,不恤民生,这项素质特别关键。但立法不太需要这个。君主立法时要找人出谋划策,“远见而明察”的“智术之士”,倒确实用得上。
也就是说,韩非说的术,其中包括立法;韩非说的法,主要是指司法;至于势,不用说,当然是行政。
给立法、司法、行政分别归类,大概可以说明韩非已经认识到这三种国家权力的性质、职能各不相同。甚至应该说,韩非已经意识到三权分立意味着什么。所以,作为一个绝对尊王的人,韩非要集法术势之大成,也就是说,司法、立法、行政的权力必须垄断于一人之手。
还是那句话,怎样组织一个庞大的政体,技术问题上,韩非的眼光往往让人不得不叹服其非常“现代”。但你要是想从他那里寻觅通往现代政治的道路,就会发现他其实是在逆向行驶。
怎样治理老百姓
企业税负太重,足额交税必死。为此修订相关法规,这是理想中的现代法制;死不死的不管,税你给我交了再说,这是法家;法律不合理由它去,税就别交了,这是儒家;平常你少交税我记着但不管,哪天看你不顺眼就把这当成治你的罪名,这叫阳儒阴法。
韩非说,明主治国,治吏不治民。
他劝国君收拾坏蛋。照他的标准,体制内的坏蛋固然都是朝廷显贵;体制外的坏蛋,大体也称得上社会贤达。换普罗大众的观点,上述二者都进入了中上层阶级,是成功人士。
韩同学为君主出谋划策,对这些成功人士的内心阴暗面抉隐发微,抓痛脚、点死穴的手法尤其精妙,足以成为后世君主收拾他们的九阴真经。中上层阶级对这本书也是神经高度紧张,知识分子骂不绝口不说,再有著名的例子如,在门阀强盛的东晋,晋元帝司马睿一给太子看《韩非子》,世家大族就立刻行动起来,一边上书表示抗议,一边觉得有策划一场政变的必要。
中上层阶级的功能,一是对暴君的掣肘,二是构成了暴君和暴民之间的缓冲。韩非知其一不知其二,相信其理论的秦始皇出雷霆手段,企图把中间等级扫荡干净,结果是“坑灰未冷山东乱,刘项原来不读书”,秦朝亡了。
小韩这“一双冷眼”何等犀利,为什么竟会见不及此?一方面,是直到战国末期,历史还是“敌人内部矛盾”的历史,统治阶级打来打去,人民群众确实没折腾出什么大动静。另一方面,大概还得怨他贵族出身,两眼只盯着上看,没有从群众中来,到群众中去,所以看不到民众的厉害,也就不觉得有留个缓冲区的必要。
韩非反智,但并不怎样热衷直接谈愚民。他的“术”,精彩纷呈、诡诈百出的地方全在收拾成功人士。《显学》里一段关于老百姓的论述是被反复引用的,大意说:人民的智商就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