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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觉得,孔孟比较偏于前一种,墨子则属于后一种。墨子出身社会中下层,这也是学者们比较一致的看法。
他对社会不公的抨击很有力;劳动人民生活的悲惨状况,他反映得也更真实;要让底层民众有饭吃、有衣穿、有休息时间,这些诉求绝对合理而且是当务之急。墨子显然比孔子熟悉民间,所以他更能说出民间的心声;甚至他那一副劳动人民的形象,也比讲究贵族派头的孔老师有亲和力。战国初期的这一段,墨子的感召力尤其是在中下层社会中,应该要大于孔子。
但是墨子的视野其实比较有限,所以对整个贵族传统不但排斥而且隔阂(作为比较,我们可以说,老子、庄子、韩非子对贵族传统也排斥,但不隔阂),因此不大能理解它存在的意义,所以毫不介意将之彻底否定。
但是,视野大不大是一回事儿;墨子的胸怀,无疑是很大的,大到想让普天下的人彼此相爱。
爱是一种手段
兼爱是治疗乱世的药方。墨子说:
圣人以治天下为事者也,不可不察乱之所自起。当察乱何自起?起不相爱。(《兼爱》)
圣人把治理天下当作自己的职责,那就不可不考察乱世出现的原因。乱世为什么会出现?就是因为人们彼此不相爱。
如果,我们每个人都能像爱自己一样爱别人,那么自然就父子相爱,君臣相亲,小三爱原配,贾环爱宝玉,城管爱小贩,拆迁队爱钉子户,带路爱五毛,中国人爱美国(咳,这个好像很多人确实做到了)……让世界充满爱,岂不就天下太平了?
当然,任何还没有纯洁到不可救药的人,对这个美妙的提法,心里都多少会有一点保留。
兼爱能做到吗?能够爱人如己当然好,但这不符合人的本性。我就是爱自己的父亲胜过别人的父亲;爱自己的儿子胜过别人的儿子;我倒是想更爱别人的老婆,但也得别人愿意啊?
墨子确实面临了这样的质疑,他没有用墨家的团队体验来应对,而是这样答复的:
天下之为父母者众,而仁者寡……天下之为学者众,而仁者寡……天下之为君者众,而仁者寡。(《法仪》)
咱不鼓吹美好的人性,事实上咱基本上算性恶论者。咱家认为,普天下的父母、君主、专家基本都是坏东西。但是“人性趋利”这个是大家都承认的吧?爱不是目的,爱是追求利益的一种手段。墨子假设了两个例子。
一个士人主张“兼”(爱所有人),所以助人为乐;一个士人主张“别”(只爱自己),所以损人利己。让你选朋友的话,你选哪个?
一个国君主张“兼”,所以爱民如子;一个国君主张“别”,所以大灾大难面前,任人民自生自灭。让你选国籍的话,你选哪个?
你爱别人,别人才会爱你。赤裸裸的自私者会被别人抛弃,所以为了更大限度满足自私自利的欲望,就应该全心全意爱别人。这就叫“兼相爱,交相利”。根据这个解释,我想,把墨子的主张表达为“情感投资”可以说相当忠实准确。
但问题是,既然承认爱是一种投资,你就得允许投资者精打细算。给路人搭个便车容易,把车送给他难;给穷人几块钱容易,把他接家里供起来难;爱别人一点点容易,但你要我爱人如己,这个做不到,投入太大,成本太高。
而且,还有个投资风险的问题。墨子假设的例子只是忽略了所有变量的理想模型。理想很丰满,现实要骨感得多。
我们不妨也假设一下,把伟大的墨子放到著名的“囚徒困境”之中,会出现怎样的结果。
墨子和区区在下,是两个囚徒。面对指控,我们两人都不招,则各判一年徒刑;一人先招供,则其可立功释放,另一人十五年徒刑;二人皆招,则各判十年徒刑。
墨子是伟大人物,爱我就像爱他自己一样,可以肯定,任何时候他都是不会招的。
我这个平庸之辈呢?
如果我完全不认得墨子,那他招与不招,其实我并不知道。为了防备他先招,我多半会赶紧招。
如果我认得墨子,听说过他的高尚原则,那么我已经可以确定,我不会面对可怕的十五年徒刑。选择仅剩两个:是招了立刻走人,还是在大牢里待一年?因为我还不是彻底没有道德感的人,所以我会很纠结。
如果我不但认得墨子,而且跟禽滑釐他们也很熟,出狱后要与他们朝夕相处,并且很多事情还要指望他们帮忙,那我无论如何都不会招。
可见,墨子那样伟大的爱能否获得回报,是要取决于很多外部条件的。第一,它比较容易发生在熟人之间,因为了解了才能建立起信任感;第二,我们之间的合作要有长期性,这样我才会担心我的恶劣行为会带来什么样的后果。但如果今生再也不相见,可就别怪我做人没底线了。用艾克斯罗德的互惠理论说,要保持合作关系,靠的是“未来对当前投下的影子。”
而墨子所处的时代,特点恰恰是“邦无定交,士无定主”,人际关系具有很大的不确定性。在这样一个社会里,要人相信付出爱就可以确保获利,难!
尽管墨子并没有引用此类反驳,但这样的反驳显然是存在。更重要的是,墨子自己的经历更是兼爱行为不能获得足够回报的活生生例子。他的论敌嘲笑他说,我不行义,也没什么坏处,你行义,又何尝见有什么好处?你就是一神经病。他的朋友则劝他说,天下人都不行义,你又何必独自承担?
墨子对此的回答是,正因为天下人都不行义,我更要坚决奉行。这就像大家都偷懒的时候,工作者更要加倍辛勤地劳作。(参见《墨子。贵义》)这句话里流露出的坚强意志和伟大情怀令人感佩,但也恰恰证明了兼爱理论要推广不能光靠利益驱动。
墨子相信,另有一个东西,可以让兼爱成为现实。
尚贤:平民政治的实践之路
墨子并没有直接提倡过平等,但在节用、兼爱、天志等主张中确实可以推出平等观念。节用到极致,君父的吃饭、穿衣、棺材板都和臣民一样,至少彼此看起来是平等了;兼爱到极致,君父像爱自己一样爱臣子,臣子像爱自己一样爱君父,当然也就不再有君臣父子之别,那是真平等了;强调天至高无上,那么在天面前,人自然都是平等的——据说,虽然天主教会等级森严,虽然信仰基督教的欧洲到今天贵族传统的尾巴都没割干净,但基督教就是从来都是包孕着“平等”之信念的,用的就是这个逻辑。
孟子、荀子还有司马迁的父亲司马谈,都感受到这一点。所以喜欢等级制的他们,都致力于批判墨子。孟子骂墨子是“无父”的“禽兽”;荀子说听信墨子的主张会导致“号令不施”;司马谈也说,墨家之法的结果,是“尊卑无别”。
我猜想,这里面虽然孟子骂得最激烈,但墨子对此大概最无所谓,因为他确实不太信任父子血缘的作用,他说:“虽有慈父,不爱无益之子”,又说:
“天下之为父母者众,而仁者寡,若皆法其父母,此法不仁也。”(《法仪》)
普天之下当父母的多了,但没几个是好东西,所以学习爸妈就是学习坏蛋啊。
但“号令不施”“尊卑无别”的批评,恐怕会大出墨子意料。墨家如果确实演变成那个样子应该会使墨子颇为失望和伤心。因为平等不是他想要的,他是最讲究发号施令的人,也极端强调尊卑之别,只是尊卑不以血统来划分罢了。
先看墨家的“尚贤”观念。
尚贤的意思就是一个人只要有才,不管什么血统,什么出身,都要给他官做。在这个问题上,孔仲尼老师在实践中已经大开了方便之门,但理论上没松口。“死生有命,富贵在天”,其实还是成分论。墨子没有这种纠结,就直接提出来了,“虽在农与工肆之人,有能则举之”。
那么,贤人做官,应该有什么样的作为呢?
贤者之治国也,蚤朝晏退,听狱治政,是以国家治而刑法正。
贤者之长官也,夜寝夙兴,收敛关市、山林、泽梁之利,以实官府,是以官府实而财不散。
贤者之治邑也,蚤出莫入,耕稼、树艺,聚菽粟,是以菽粟多而民足乎食。(《墨子。尚贤》)
大意是,贤者治理国家也好,主管官府也好,领导地方也好,都能够起早贪黑,绩效也特别优良。而绩效优良的一个重要体现,就是财富源源不断地流向政府,从而“官府实则万民富”,即大河有水小河满,政府有了钱,于是老百姓也就都有钱了。
前面提到过在孔门被哄下台的有若同学,可以把他的观点拿出来比较一下。有若说,老百姓有钱了,国君你还用担心没钱吗?老百姓都没钱,穷急了要造反的,国君再有钱还有什么意义呢?
后来,孟子也骂过一句狠话,叫“今之所谓良臣,古之所谓民贼也”。因为这些“良臣”的专长就是为国君“辟土地,充府库”。这句话虽没有点墨子的名,但与墨家的贤者观念针锋相对,也是很明显的。
很明显,政府和老百姓谁在先,谁在后,儒墨两家心目中的次序是颠倒的,贵族派的儒家把人民放在前面,平民派的墨家却觉得应该首先把政府建设好。大体,儒家关心民生,观点主要是低税收;墨家则似乎主张高税收然后高福利。当然,这两种主张难说谁对谁错,牵涉到很多具体因素,所以类似的争论至今仍在继续。
墨子又说,既然让人家做了官,就应该遵循三项原则:
爵位不高则民不敬也,蓄禄不厚则民不信也,政令不断则民不畏也。故古圣王高予之爵,重予之禄,任之以事,断予之令。(《尚贤》)
给贤者的爵位要高,俸禄要多,权力要大。地位不高的话,老百姓凭啥尊敬你啊?兜里没钱的话,老百姓凭啥相信你啊?手里没权的话,老百姓凭啥害怕你啊?
平民出身的官,因为不像贵族那样有传统优势,所以更需要爵位、财富、权力这些东西才能有执行力,所以封建宗法制温情脉脉的面纱也就不得不撕下来。掌权以使人民恐惧为手段,这时候再要判断墨子是在为人民说话还是在为统治者说话,恐怕就不是那么好回答了。近代以来,在大力鼓吹墨家精神的气氛里,郭沫若曾独持异议,说墨子是站在“王公大人”一边的,这个判断你可以不同意,但必须承认它自有它的依据。
其实,在提倡节用和兼爱的时候,墨子的方案中也时时闪烁着权力的魅影。草根阶级对权力更加迷信和迷恋,大概也是很自然的事。贵族眼里的权力往往是被礼仪、伦理、风度之类的东西重重包裹的,而来自底层的人们,反而见识过更多权力不加掩饰的运作和不可抗拒的强大。
《节用篇》里,墨子不光谈了以骄奢淫逸为耻,还谈了以多生孩子为荣。墨子眼中,人显然是最重要的资源,他说:财富增加容易,人口增长难,但也不是没有办法可想。现在有人拖到四十岁才结婚,平均结婚年龄也要有三十岁,实在是非常的不像话。应该恢复古代圣王的法制,男人到了二十岁,不许不娶老婆;女人到了十五岁,不许不嫁人。这样,按照三年生一个娃计算,每对夫妻就可以多生两三个。所以,不是没有办法增加人口,问题出在政府不作为。
男子二十而娶,女子十五而嫁。当然是古老的民俗,但动用行政权力来干涉女人的子宫,一个人什么时候结婚,孩子生几个,都由政府计划,这是墨子的开创性构想。
回到兼爱问题。论证兼爱的可行性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