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柏拉图说,“万物从大的方面看总比从小的方面来看要容易得多”;墨子则有一个口头禅,就是“天下”。墨子喜欢谈利害,但个人很少提。说到利的时候,他总是爱说“天下之利”,说到害的时候,他总是爱说“天下之害”。事实上,墨子的文章里,几乎没有哪篇不提“天下”二字。
在天下之大利大害面前,个人的小小悲欢,算什么呢?
《鲁问》中有这样的故事:
鲁人有因子墨子而学其子者,其子战而死,其父让子墨子。子墨子曰:“子欲学子之子,今学成矣,战而死,而子愠,是犹欲籴,雠则愠也。岂不费哉!”
鲁国有个人让自己的儿子追随墨子学习,这个儿子后来战死了,做父亲的责怪墨子。墨子回答:“你让你儿子做我的弟子,学的就是随时准备战死,现在真死了,你恼火什么?这就像想卖米,结果卖到脱销却反而发怒,不是让人费解吗?”
在伟大理想面前,一个人的生命显然是微不足道的。即使更多人的生命殉葬,也只是增加了理想的光彩,著名的孟胜为阳城君守城的故事,就是如此。
《庄子。天下篇》里,对墨子有一段议论,不像儒、墨相互攻击时那样说得剑拔弩张;相反,态度很平和,也很沉痛。
墨子真天下之好也……反天下之心,天下不堪。墨子虽独能任,奈天下何!
墨子真是天下的一个大好人。但是,他的主张违背人的本性,一旦变成现实,天下人无法承受。墨子虽然能一个人背负着他的理想,但他要把天下带到哪里去呢?
奈天下何?奈天下何?
【段子为证】
墨子认为,如果有必要,他也是不介意使用谎言的。墨子看中一个身强力壮、头脑灵光的年轻人,想收他做弟子,就对他说:“跟我学,我给你找官做。”一年后,这个年轻人要求墨子兑现诺言,墨子于是讲了个故事。鲁国有兄弟五人,父亲死了,大儿子是个酒鬼,不管父亲的丧事。四个弟弟对他说:“你和我们一起安葬父亲,我们将给你买酒。”葬后,大哥向四个弟弟要酒。弟弟们不给,说,安葬父亲是做儿子的责任,你不葬别人将笑话你,所以我们才骗你的。于是墨子结论说:“独我义也哉?子不学则人将笑子,故劝子于学。”(《公孟》)
专制从何而来
《庄子》《淮南子》都说,墨子是崇拜大禹的。《庄子。天下篇》还提供了一些很好玩的细节。比如墨家后学的发展趋势是凑到一起,相互盯着小腿肚子数腿毛;谁的毛少,就算学大禹学得更到位——大禹治水,长期泡在水里,小腿上的毛自然是掉光了的。
当然,也有学者另有看法。因为《墨子》里,提到古代的圣贤,也是一张嘴就尧舜禹汤,文武周公,和儒家没什么不同,很少单独把大禹拎出来说事。所以,说墨子用夏政,《墨子》的文本自身没有提供依据。
《淮南子》可以认为是汉朝人胡说,但《庄子》的作者们,却应该是和墨者打过不少交道的。折中下来看,或许是墨子本人确乎没有独独推崇谁,到了弟子辈,却倾向于单单表彰夏禹了。也好理解,谈文王、武王,是有很多“文本上的依据”可利用的,偏于劳工阶级的墨家,要在这点上和儒生较劲,未必有利。不如拿个本来就缺少文献记载的人物说事。
大禹确实是被塑造成了最符合墨家理想的偶像。
他的业绩是治水,搞工程出身,和墨子是同行。
他爸爸鲧,是天下四大恶人之一(“四凶”中的梼杌),这样的爸爸却生出了禹这样的好儿子,比杨康、杨过父子对比还鲜明。墨子说贤良不问出处,再没有比这更好的证据。
鲧早就被处死了,禹又据说是从亡父肚子里跳出来的,没妈,则孝悌的事迹,和禹自然无关,这就和儒家拉开了距离。大禹三过家门而不入,老婆甚至因为他而石化。上无父母可孝敬,下有妻子不疼爱,真是为了大家不顾小家,牺牲小我成全大我。堪称兼爱的光辉典范。
整天耗在治水工地上的人,当然不可能讲究宫室吃穿。“腓无胈,胫无毛,沐甚雨,栉疾风”的状态,刚才说了,这已经成了墨家弟子的生活原则和竞赛项目了——至于也有资料说,大禹平时穿得差,但礼服还是讲究的,可以认为是儒家为了把禹拉进自己的圣人系统而搞的小动作。
另外,《墨子。尚同篇》说,下级要绝对服从领导,要用酷刑收拾自作主张的屁民。这样的霸道和杀气,也只在治水的大禹身上,体现得最充分。
治水这件事,据西方人说,和东方国家的专制传统有很大关联。
这个观点,源头极早。近代以来,更有亚当。斯密唱之,卡尔。马克思和之,到魏特夫的著作《东方专制主义》,算是集了大成。
治水超过部落范围时,往往即成为综合性的活动。大多数作者提到治水农业合作方面时,主要是考虑挖掘、疏浚和筑堤;而这些劳动中所需要的组织工作肯定是相当艰巨的。但是,一项主要治水工程的计划者所面对的问题要复杂得多。需要多少人,哪里才能找到这些人?根据以前的登记,计划人员必须决定挑选的定额和标准,然后发出通知,再进行动员。集合起来的人群常编成准军事队形进行活动。……即使最简单的形式,农业治水操作也需要牢固的一体化行为,当它们的形式变得更为复杂时,他们就需要有更为广泛而复杂的组织计划工作。
这件“组织计划工作”是如此复杂,以致于必须有一个绝对的权威,才能对之加以掌控,于是专制统治者也就产生了。欧洲为啥基本没这样的事呢?地理差异摆在那里,欧洲的河,大都是很小的。只有一条大河波浪宽,伏尔加河,然后就有了俄罗斯。
抛开魏特夫那些上纲上线的论断不谈,要说治水这档子事会扩大领袖的权力,还是颇讲得通的。只是何以会如此,魏特夫并没抓到要点。
南京大学马俊亚教授有一篇随笔,就谈大禹治水的问题,很值得推介。治水靠疏导,其实很常识。禹的爸爸鲧,也是部落民主议会推举出来的治水专家,可见业务水平大家向来都认可,这么简单的道理,他会不懂?
恐怕是非不为也,实不能也。
所谓疏导,其实就是指定一块地方,说,往这放水,把这儿淹了,保全大家。要知道,那时是很民主的,每个部落都可以强调本部落的基本权利是神圣不可侵犯的。鲧想放水的话,淹哪儿,哪儿都不干。跟人讲牺牲你们保全大家的道理,作善意的想象,应该是每个部落都有些高尚人士,表示能接受。但回去一投票,他们总是少数派,即使不被愤怒的群众用石头砸死,吃里爬外的名声是少不了了。
所以,是否用疏导的办法治洪,不是技术问题,而是体制问题。鲧手里没权,只好选择硬堵,以求在制度框架允许的范围内做到最好,尽可能延缓灾难的发生。结果就是人力物力投入越来越多,堤坝越筑越高,洪水越来越大,最终决堤,“汤汤洪水方割,浩浩怀山襄陵”,大家都没日子过。
所以,鲧的失败,是原始民主制度的失败,是私有权至上的普世价值的失败。尧、舜和部落议会当然可以把所有罪责都推到鲧头上,但最终,总得有个解决问题的人,面对浩浩汤汤的洪水,他们还是只有靠边站。
鲧的儿子禹出场了。
禹在会稽山大会诸侯,防风氏来晚了,禹就将之处死,然后展览尸体。迟到而已,何至于闹得这么严重?
史料上说,防风氏的个子特别大,遗骨就能堆满一辆车,显然也是个强人好汉。禹杀他,是立威。
禹在给所有人传递一个信号:我要淹你家,你得认,不然我杀了你——这是在为疏导治洪的方案扫除政治障碍。
古防风国在今天的浙江德清。我看到有德清人写文章,鼓吹防风氏是一位企图阻止禹建立专制统治的古代民主斗士。真别说,这个判断,可能大概也不错。
只不过,被洪水折腾惨了的普天下人民,那时更愿意接受的恐怕还真是可以消除洪水的专制,而不是拖着大家一起完蛋的民主。
墨子所处的时代,是一个乱世。
古人经常这样比喻,乱世就像洪水。《尚同》中的专制气味,底下确实是大禹治水一般的雄心。
看见这样的选择,从亚里士多德到孟德斯鸠、黑格尔,西方传统是站着说话不腰疼(现在措辞倒往往是客气些了):东方民族,命里注定是要犯贱的。
墨子不信命。我们呢?
第三章 杨墨之言盈天下
战国中期,史料渐多,历史轮廓渐渐清晰。诸子们的活动,虽然不是史书关心的重点,但数得出名号的人物,还是可以排出一大串。这个景象,和之前大不相同。我们知道,孔老师很寂寞,见见官僚,教教学生,但很少有学者出来做他的对手;墨巨侠也只是拍拍儒家的小虾米。高手对决的景象,直到这个年代才多起来。战国中期的思想界,真真是俊采星驰、流光溢彩,是黄金时代中的黄金时代。
引子
要让战国时期各位大家一个算一家,也就是所谓“诸子百家”。但要把观点相似的人归置起来算一家,该怎么处理,难度就大了。庄子、荀子、韩非都尝试过分类,但对后世最有影响的分类法,还是汉朝人搞的。司马迁的父亲司马谈,有一篇《论六家要旨》,所谓六家是:
(1)阴阳家;(2)儒家;(3)墨家;(4)名家;(5)法家;(6)道德家。
这篇文章纵论六家的长短,推道德家(也叫道家,但似乎不含庄子)为最高,兼具各家之长而没有各家之短。不过他没说各家都有些什么人物。
《汉书。艺文志》里,推出了一种更著名的分类法:
(1)儒家;(2)道家;(3)阴阳家;(4)法家;(5)名家;(6)墨家;(7)纵横家;(8)杂家;(9)农家;(10)小说家。
除了司马谈的六家之外,又增添了四家,凑成了整数。这里面,小说家档次最低,不入流,所谓“可观者九家而已”。这入流的九家,也就是后世所谓的“九流”。
《艺文志》相当于是汉朝皇家图书馆的藏书目录,所以在每一家下面都罗列了著作和作者。我们今天说,某某是道家,某某是法家,主要就是依据这篇“志”。
但实际上,这样的分类问题很复杂,因为各位“子”之间互动性很强,思想经常你中有我,我中有你,有些过渡人物就更难定位。尤其是诸子中的某些大腕儿。原因很简单,越是高手,就越不喜欢被人分类贴标签。比如你如果去跟庄子说,你跟老子,都是道家学派的代表人物。庄先生多半会跟你翻白眼。第一,啥叫道家?我没听说过诶!第二,凭啥说我和老子是一派的?区别大了好吧!
但高手们不乐意也没用。因为要便于大众记忆,最好的办法就是分类贴标签。
其实,还有个最大而化之的分类法。孟子谈到当时思想界的状况,说道:
圣王不作,诸侯放恣,处士横议,杨朱墨翟之言盈天下。天下之言,不归杨则归墨。杨氏为我,是无君也;墨氏兼爱,是无父也。无父无君,是禽兽也。
意思当今之世,除了他们儒家之外,就是杨朱和墨翟两大“禽兽派”。
墨家生存之道
和孔门不一样,墨家有个鲜明的特点,就是有严密的组织。这一点,可以从学生的言行中窥见一二。
墨子的顶门大弟子禽滑釐对老师的态度是这样:
禽滑釐子事子墨子,三年,手足胼胝,面目黧黑,役身给使,不敢问欲。(《备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