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殿下,不少被加授“侍中”“散骑常侍”“给事中”等官职、有权出入宫廷的大臣闻讯纷纷赶来,按各自官秩爵位的高低排队,整整齐齐地跪好,只等里面一声号召,恸哭举哀。
殿外,数以千计的黄门、宫女匆匆穿梭往来,在沉默中有条不紊地筹备着国丧。皇帝大行(注:驾崩的另一种说法)后梓宫(注:即棺椁)已经放置妥当;皇后、太子、众皇子以及后宫诸嫔妃要穿的“斩衰”丧服(注:不缝边的粗麻丧服,这是最重的丧服)已经缝制完毕;太子守丧居住的倚庐虽未搭建,但是白缣帐、蓐草、素床等材料已经准备就绪,只等一声令下,马上即可完工;负责唱挽歌的太乐队成员冠带整齐,表情肃穆,列队等候于偏厅之中;宫城外,也有专门的场所被清理出来,以供百姓哭祭。
总而言之,万事俱备,惟欠皇帝一死。
皇帝偏偏不肯死。
殿下群臣跪了一个又一个时辰,双腿发麻、发冷最后失去知觉,可皇帝还是不断气。
终于有人等不及了,最前排站起一个六旬左右男人,环视匍匐在地的同僚,然后背着双手跨出队列,傲然上殿,揭开帷幕走了进去。没人阻拦这个跋扈的臣子,因为这人就是当时权倾天下的国丈杨骏。
杨骏见到的司马炎已与一具死尸没多大差别。双眸紧闭,肤色灰暗,胸膛与喉结处都看不出一点起伏,这些体征似乎都说明皇帝已经驾崩。杨骏从袖中掏出一缕新丝绵絮,递给皇后杨芷,杨芷啜泣着将绵絮递向司马炎口鼻之上。这一举动叫“属纩”,“属”是放置的意思,细小的绵絮叫作“纩”。绵絮很轻,古人将绵絮放置到弥留者的口鼻,测看其是否断气,如果绵絮一动不动,则说明病人已死。后来这举动演变成丧礼的一个固定仪式,《礼记·丧大记》中说“属纩以俟绝气”。
杨芷的手刚靠近司马炎脸庞,司马炎猛一抽搐,双眼突然睁开,灰暗的脸上泛起一道红晕。杨芷吃了一惊,手一抖将绵絮握入掌中,不被司马炎发现。司马炎直直地盯着某一个地方,顺着这道目光,杨芷发现被司马炎注视的人是太子司马衷。
瞬时,在场的所有人都明白了司马炎为何迟迟不断气,他是不放心身后事,因为太子司马衷竟然是个痴呆。
二、痴呆的太子
司马炎一生儿子众多,有二十六个,夭折过半,活到成年的只有九个。这九个皇子后来全部被卷入“八王之乱”,七人死亡,唯有先天残疾的司马晏与幼子司马邺侥幸活了下来。
这些儿子大多是在晋朝成立后出生的,在做皇帝之前,司马炎只有四个儿子:正室杨艳生长子司马轨、次子司马衷、三子司马柬,侧室生司马景。嫡长子司马轨活到两岁就夭折了,泰始三年(公元267年)年初,司马炎立次子司马衷为太子,这时司马衷才九岁。
时光荏苒,太子一天天长大。宫中传出这么一个流言:太子是个痴呆。有这么一个笑话作为佐证,说有一次太子在皇宫华林园游赏,有蛤蟆在叫,太子静静听了半晌,问左右随从:“此鸣者为官乎,私乎?”随从哭笑不得,只好蒙他说:“在官地为官,在私地为私。”太子听了这个答案,相当满意。
消息传了出去,百官哗然,司马炎也大吃一惊,觉得难以置信。
皇帝与太子的相处方式不同于寻常百姓家的父子。寻常父子在同一屋檐下朝夕相处,对彼此的性情、能力了如指掌,皇帝与太子则不同,皇帝、皇后、太子分别居住于不同的宫殿,彼此相隔甚远,按规定太子定时都要向父母请安,但那是例行公事,过程充满繁文缛节,未必对亲情有益,而且像司马炎这样的风流皇帝,一退朝就坐着羊车到处猎艳,国事都可以荒废,当然更顾不上对太子的教育培养,即使当时太子想与皇帝亲近加深了解,恐怕也找不到父亲在哪里。
太子成年之后都要搬出宫城,单独居住于东宫,每隔五日回宫朝觐请安。朝觐有现成的规矩可按部就班,请安时该说什么该做什么都会有东宫官僚事先叮嘱指点,所以这种觐见形式重于实质,目的是向天下人展示父慈子孝的姿态,实际上并不能增进父子间的了解与感情。中国历史上有许多皇帝被自己的儿子蒙蔽欺骗,甚至死于儿子之手,这种扭曲亲情的父子相处方式是一个重要原因。
所以司马炎没能在第一时间发现太子是个痴呆,这一点都不奇怪。震撼之余,司马炎不敢轻易相信这个传言,因为宫闱深处自古都是盛产谣言阴谋的地方,宫内嫔妃们钩心斗角,无所不用其极,其惨烈不亚于战场,而目的不外乎争宠夺嗣。
司马炎潜心观察,他发现自己好似雾里看花,一方面有人不停地提出种种证据,来说明太子是痴呆,另一方面又有人不停地把太子粉饰成圣子贤君。
司马炎花了好长的时间才终于确认传言是残酷的事实,这时候太子十岁刚出头,现在撤换算亡羊补牢,为时未晚。
君王家天下,撤换太子是国事,但首先是家事,司马炎先向太子的生母皇后杨艳征询意见。杨艳在司马炎还是曹魏臣子的时候就已经嫁入司马家,算是糟糠妻,她出身弘农杨氏,那是汉末以来资格最老、声誉最隆的名门望族,若不是司马炎做了皇帝,他绝对是高攀。史称杨艳“聪慧,善书,姿质美丽,娴于女工”,与司马炎成亲后“甚被宠遇”,生有司马轨、司马衷、司马柬三个皇子与平阳、新丰、阳平三位公主。司马炎称帝之后纳了一个又一个的嫔妃,后宫人数一年比一年多,但他还是十分尊重这个皇后。
司马炎对杨艳表示,司马衷也许不堪社稷重任,为了江山永固,应该另选佳儿做皇嗣。比如说,可以另立杨艳的幼子司马柬。
司马炎未必有什么深刻用心,但是杨艳显然十分敏感。她出身,应该听说过汉武帝那有名的李夫人说过的一句有名的话,“夫以色事人者,色衰而爱弛,爱弛而恩绝”。当时她已年过三十,自谓年老色衰,皇帝已经很少在她那儿过夜,而且皇帝三天两头的纳妃,生出了一个又一个的皇子,令她产生严重的危机感。
司马衷的皇嗣地位现在是她唯一的保障,也是弘农杨氏未来的唯一指望。即使皇帝答应立司马柬为皇嗣,她也无法感到安全,因为司马柬不是嫡长子,废长立幼这种铁的法则不能破了口子,如果发生了第一次,谁能保证不发生第二次?
所以杨艳坚决反对换嗣,她说:“立嫡以长不以贤,岂可动乎?”
“立嫡以长不以贤”不是一句普通的话语,它出自《春秋·公羊传》,是被奉为圭臬的法则。司马炎没想到妻子的态度这么坚决,竟然搬出儒家经典来对付他。司马炎脾气超好,史书上称他一生“未尝失色于人”,也许他不想太拂了妻子的心意,也许他想太子还小,长大了就会慢慢变聪明。反正换嗣的事情就搁下来了。
到了泰始十年(公元274年),杨皇后病逝,那时候皇太子十六岁,已经加冠礼并与大臣贾充的女儿贾南风成亲。杨皇后临死,担心别的嫔妃做了皇后,太子的嗣位不安稳,于是推荐自己的从妹(注:堂房亲属为从)杨芷接替她做皇后,司马炎是重情义之人,他当时就“流涕许之”,并且果真在咸宁二年(公元276年)册立杨芷为皇后。从此,司马炎每次动起换嗣的念头时又多了一个心理障碍,总觉得冥冥天际,杨皇后那对妙目正盯着他质问。
但是,虽说君王家天下,毕竟这天下是天下人居住的天下,君王的贤与不才,关系到悠悠苍生的福祉。朝中百官议论纷纷,有相当一部分臣子对太子感到失望与否定,时不时地来劝谏一番。
有一次皇帝召集百官在凌云台宴饮,司空、太子少傅卫瓘假装喝醉,走到皇帝御座前,抚摸着御座连连叹息,说:“此座可惜!”司马炎当然明白他想说什么,卫瓘是太子少傅,最清楚太子的情况,他说可惜,是觉得太子配不上这个御座。可是司马炎实在狠不下心来废太子,他只好装糊涂,说:“公真大醉邪!”——你看来真是喝醉了啊,一边凉快去吧,这事不是你该操心的!
另一个臣子,中书令和峤,就没有卫瓘那么含蓄了。他直截了当的对皇帝讲:“皇太子有淳古之风,而季世多伪,恐不了陛下家事。”司马炎被他说得无言以对,顾左右而言他。
人世间的诡异总是超出人们的想象,一边有人说太子确实白痴,另一边又有人说太子成年之后。已经变得聪明起来了。说太子聪明的那些人,无疑才是真正的聪明人,他们看穿了皇帝的心理,他们知道这是皇帝最想听到的话。
果然,司马炎兴奋不已,他派和峤与中书监荀勖去东宫,看看太子是不是真的变聪明了。荀勖回来后,把太子大大的称赞了一番。皇帝很高兴,又接着问和峤的意见,和峤很扫兴的来一句:“太子圣质如初。”——太子还是老样子。
史书上说皇帝的反应是很不高兴,“帝不悦而起”,拂袖而去。
和峤未尝不知道他说的话是皇帝很不想听到的,但是在这关系国祚江山的大事上,他不允许自己说谎。忠臣与奸佞的区别就在于此。
皇帝还在继续摇摆,在他心里其实并不想换嗣,但是,他又知道太子确实不成器,他需要借口来说服自己,来说服心怀异议的朝廷官员。
于是皇帝继续进行对太子的测试,他布置了一次考试,把一些难以处理的国事写在纸上密封,交给太子,让他写上处理方案。为了防止太子的从僚替太子捉刀,司马炎把东宫的大小官员都召到宫里来喝酒。但是即便如此,太子还是作弊成功,帮他作弊的是太子妃贾南风。皇帝没有意识到,关于太子的废立已经不只是他们父子之间的家事了,而是几大利益团体的斗争。已经有许多朝臣牵扯进来,如太子妃贾南风的家族、皇后杨芷的家族还有贾、杨两家的党羽荀勖等人,他们已结成了利益共同体,一荣俱荣一损俱损,他们当然不容许太子的地位动摇。
皇帝拿到太子作弊得来的答卷,喜出望外,他把答卷展示给群臣看,那些说太子白痴的臣子明知其中有鬼,但也没有办法,只好随着大家一起向皇帝表示祝贺,山呼万岁。
最后促使司马炎在嗣位问题上一锤定音的关键人物,是太子的儿子司马遹。
泰始八年(公元272年)太子与贾南风成亲,皇帝皇后担心司马衷年幼愚憨,不懂男女帷房中事,就派一个叫谢玖的才人去东宫侍寝。谢玖出身低贱,是屠夫的女儿,史称她“家本贫贱,父以屠羊为业”,但长得“清惠贞正而有淑姿”。她去了东宫,六年后,竟然怀了孕。
若非这意外怀孕,皇帝皇后肯定记不住谢玖这个人。晋代的后宫分七等十六级,凌驾众生之上的是皇后,皇后之下是三夫人,分别是贵嫔、夫人、贵人,位比三公;三夫人之下是九嫔,分别是淑妃、淑媛、淑仪、修华、修容、修仪、婕仪、容华、充华,位比九卿;九嫔之上算是后宫的大小主子,九嫔之下则都是服侍人的角色,这些人按官秩依次为美人、才人、中才人,处在最底层的是无官秩的普通宫女。谢玖谢才人不过是一个微不足道的低级女官而已。
皇孙从天而降,这让司马炎喜出望外,但谢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