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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刘公子,啊,不,是刘举人。”执令官员面上客气,口气却很严肃,“三个月前户部已下了公文,还是贵府上的秀小姐收的。公文上明明白白写着,刘大人故世已两年,依据律法,户部本就该收回这座官邸的,还请刘举人莫与下官为难才好。”
“所以说,公文三个月前就来了?”他脸色变得肃冷,心直直沈了下去。
“是。”执令官员唯恐他不认数,又被了一句:“贵府上的秀小姐接下公文,若你不信,可以去问她。”
他闭上双眼,声音低沈道:“我知道了。大人请回吧!”
“那明日……”
“明日午时前,我们自会离开。”
“那下官就能回户部缴令了。”执令官员松了口气。
刘常君木然地站在大厅里,全身血液像是自脚底流失得涓滴不剩,只剩冷冰冰的背叛和绝望。
她,究竟凭什么这么做?凭什么这么对他?
“常君哥哥……”一个微弱的嗓音颤抖地自他身后传来。
他眼神冷漠,头也不回。
“请你听我解释……”刘惜秀紧紧绞拧着双手,脸色惨白,呐呐地道:“那是因为、因为--”
“娘在寝房里吗?”他淡然地开口。
她一愣,有些不知所措,小心翼翼地道:“是。娘她……”
“我去看看她。”他和她擦肩而过,神色疏离遥远得令她心惊胆战。
刘惜秀僵站在原地仿佛成了一尊石像。
深夜,偌大的刘府里,静得像是已无人迹。
刘常君负手伫立,默默看着春冰薄浮的荷花池。
眼前唯见满池残枝,未有半点生气。
逝水流年太匆匆,不过短短两年多,不见它起高楼,却见它楼榻了。
他知道,这是他生命中最苦、最漫长也最难熬的日子。
读得满腹诗书经论,日后卖予帝王家,可眼见此时此刻,纵使一身才华,也阻止不了命运捉弄、生活逼人。
他,就要离开这承载了刘家光荣岁月,以及最无忧无虑童年时光的“家”。
仿佛生生地切掉了他身上的一部分,血流如注,却只能眼睁睁地看着它流干为止。
是,他是满腹怨恨的。
他恨爹早逝,恨苍天弄人,恨刘家竟会走到人亡家破的一天,恨自己为什么无能力挽狂澜,更恨--
“常君哥哥。”
他身子微僵,没有回头,冷冷道:“还没睡?”
刘惜秀有些紧张地紧绞着双手,低声道:“常君哥哥,原谅我没有早些告诉你。”
“别说了。”
刘惜君呼吸一窒,心揪得更紧了。“对不起,我确实不该瞒着你户部要把宅子收回去的事,可当时我想,你再三个月就要乡试了,万一……”
“我说--”刘常君终于回过身来,盯着她,一个字一个字道:“别、说、了。”
这样的背叛,不啻在他心上狠狠捅了一刀,教他往后如何还敢再信任她?再相信她做的每一件事、说的每一个字?
他恨自己为什么曾经会相信她,更恨--她就认定了他没有能力担得起这个家,所以连家园都要失去了这种大事都要隐瞒他!
原来在她眼里,他刘常君就是一个这么无能、不值得信赖与托付的男人。
“可是……”刘惜秀吞了口口水,头垂得更低了。“可是……”
“明早还要赶路。”他背过身去,看也不愿再看她一眼。“你走吧。”
她可以感觉得到,他再度将自己关在那一扇她无法碰触的门后,不管她怎么用力拍门、努力叫喊,他都不会再轻易开启了。
泪水在眼眶刺痛着,刘惜秀心知再多的解释,也不能弥补她擅自隐瞒了他这么大的事,因为这是他的家啊!
她下意识地紧握住系在颈项间,那触手温润的小陶片,可是这亲娘遗物的陶片,今天却失去了一贯的抚慰力量。
没有用了,常君哥哥是再不会原谅她了。
刘惜秀闭上了眼,泪水再也忍不住滑落颊畔。
待她的脚步声消失后,刘常君这才转身望向她消失的方向,冰冷的黑眸中伤痛狂炽如焰。
他们搬到京郊的一处小村庄。
地点是刘惜秀选的,她想到刘夫人要静心养病,刘常君读书怕吵,所以便置了村府后方小山坡上的那间老房舍,前庭可以种种菜,所以便置了村庄后方小山坡上的那间老房舍,前庭可以种种菜,后院还能养养鸡鸭,多少自给自足。
虽说户部收回了宅子,可也看在是官属遗眷的份上,给了一笑安家银子,虽是不多,也算是雪中送炭了。
幸喜搬到这老房舍后,屋子不大,所以开支也少了很多,刘惜秀的绣活儿做得又快又好,每月倒也能挣得一两多银子,粗茶淡饭,生活也算能过了。
奶娘一如当初与她说好的,在官邸缴回户部的那一天,泪涟涟又依依不舍地和他们道别,和儿子媳妇回乡去了。
她知道奶娘的离开,对于刘常君来说又是另一次的打击,可是世道艰难,也不得不如此了。
乡试发榜,刘常君高中解元,如今已是举人身份,只待再静心读书苦熬上一年,明年三月参加京师春闱的会试,若又能幸运中了贡士,四月便可蒙皇上亲自举行殿试。
她由衷替他高兴,却为自己深深悲哀。
因为,自那日起,他再也不正眼看她一眼了。
可她不怨他的,怪只怪自己,是她亲手毁弃了他对她的信任,让他遭受被逼搬离家园、流落乡间的天大耻辱。
所以对于她自己造下的孽,她会心甘情愿受着的。
这天,刘惜秀用一篮子鸡蛋和邻家换了条鲜鱼,煮了一锅汤,一半留给刘常君,另外一半盛来给刘夫人补补身子。
“娘,来。”她小心翼翼地将烫手的汤碗端到刘夫人跟前,“我放了几片姜,这鱼汤不腥的,您多喝点儿。”
“咳咳!”刘夫人脸色苍白,对着她虚弱微笑,“我家秀儿手艺真好,煮什么都好吃,这些天来娘都快被你养成大胖子了。”
“只要娘喜欢,秀儿天天都做给您吃。”她舀起一匙鱼汤,送到刘夫人嘴边。
刘夫人张口喝了,却咳得几乎不能咽下去。“咳咳咳……”
“娘,慢点。”刘惜秀连忙拍着她的背,“咱们慢慢来,慢慢喝。”
“娘没事,不、不要紧的……”刘夫人呼吸好不容易稍微顺了些,叹气道:“唉,不知怎的今天有些嘴淡,喝不下了。”
“娘,再喝一口,再一口试试?”她哄诱道:“您这两天总吃得少,这怎么够滋养呢?”
“不了。”刘夫人摇摇头,“娘知道你孝顺,可这胸腹确实堵得慌,没什么胃口。”
“娘--”
“我来吧。”一个低沈嗓音突然响起。
她俩闻声齐刘抬头,难掩讶然地望着走进卧房的刘常君。
“常君哥哥,你不是在读书吗?”
刘惜秀首先回过神来,几乎是屏住了呼吸,贪恋地望着他。
好像已经许久没见着他了,每日用饭,他只命她送到房间便走,连停都不愿她稍停半步。
没想到今天,她竟然还能这样光明正大地看着他……
刘常君接过她手上那碗鱼汤,在娘亲床畔坐下,眸光温柔地望着母亲。“娘,孩儿喂您,您多喝点吧!”
“好,好。”刘夫人满脸疼爱宠惜之色,欢喜不已。“有儿子亲手喂,为娘的自然该多喝上几碗了。”
刘惜秀垂手侍立在一旁,喜悦又感伤地看着他们母子俩的互动。
幸亏有常君哥哥来,又是哄又是劝的,终于让娘把一整碗鱼汤都喝完。她忙斟了杯茶递到他手边,由他服侍着娘漱口。
看着他陪娘说说笑笑,刘惜秀心底满是感动,贴心地退出房外,轻轻替他们带上了门。
虽然常君哥哥还是连瞧都不愿瞧她一眼,但她还是很高兴,心底满满说不出的都是高兴。
此值四月,照说春日已临,可外头仿佛冬意未退,依然冷得紧。
从暖暖的屋子一踏出外头,她忍不住打了个喷嚏。
“好冷。”
她下意识拢紧身上的衣衫,可她顾不得多添件外衣,又赶着到灶房剁菜剁肉,皮包饺子去了。
在老旧的灶房里,刘惜秀动作老练地生好了火,可方才一冷,现在又遇热气一乍,她不禁再度喷嚏连连。
顾不得两鬓微疼,她先将大夫嘱咐要隔水熬炖的药放在大锅里,这才卷起衣袖,切起大白菜来。
她没有注意到一个修长身影静静伫立在门边,眉心紧蹙,面色凝重。
深夜。
“咳咳咳……”刘惜秀蜷缩在被子里,手紧捂住嘴,却怎么也抑不住剧烈的咳嗽。“咳咳……”
好冷,头好痛,浑身沉重得像被石头压住,又软绵绵得像无一丝力气。
突然,门无声地被轻推开了。
咳得天昏地暗的刘惜秀未曾察觉有人走近,直到那个熟悉的低沈嗓音在她头顶响起。
“起来。”
她吓了一跳,还以为自己头昏脑胀到听错了。“咳咳……常、常君哥哥?”
刘常君长臂一伸,将她连人带棉被环坐了起来,不悦地看见她苍白得像鬼的小脸,“你脑子有病吗?”
她迷惑茫然地望着他,努力眨眼想看更清楚些。“我?”
“张口。”他把手上端着的热姜汤送到她嘴边,命令道。
鼻端闻着阵阵辛辣姜香,刘惜秀昏沈的脑门渐渐明白了过来。“你……咳咳!你给我熬姜汤来?”
“你到底喝不喝?”刘常君浓眉紧蹙的瞪着她。
她眼眶渐渐湿了,目不转睛地望着他。
他深幽眸底掠过一丝心痛,声音还是紧绷冷硬,“盯着我发呆,病就会好了吗?这么要死不活的,到底做给谁看?”
“我喝,我喝。”刘惜秀如梦初醒,赶紧就着他的手喝了一大口,却不留神烫得险些掉泪。“嘶--”
“你就不会先吹凉了再喝?”他一时情急,忍不住恶声恶气,“为什么连这么点事都做不好?”
“对不起。”她瑟缩了一下。
刘常君满心纠结烦乱,想干脆起身就走,远离这个令他又气恨又牵挂的大麻烦,可偏偏双脚却又自有意识,牢牢钉在原地哪儿也去不了。
“快点喝完,快去睡觉。”片刻后,他低头吹着姜汤,嘴上还是说得硬。“别叫娘还得为你担心。”
“……好。”她怔怔地望着他的动作,心底微微泛甜了起来。
“喝。”将姜汤吹凉了些,刘常君将碗再次凑近她嘴边,神情专注地看着她一口一口喝下。
那碗热辣辣的姜汤,刘惜秀喝得很慢很慢,生怕喝得太快,这难得的幸福时光又转眼即逝。
春去夏至,当播下的菜籽才刚刚破土发芽,刘夫人却越发病重不起了。
她自知来日无多,这天早上便召来一双儿女在榻前。
“君儿、秀儿。”刘夫人左手抓着儿子,右手握着义女,枯槁消瘦的脸庞极力挤出慈祥笑容。“娘今日叫你们来……咳咳咳……是有话要对你们俩说……”
“是。”刘常君凝视着气色灰败的母亲,强忍悲伤。“请娘教诲。”
刘惜秀坐在床沿,被握着的手心几乎比娘的还冰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