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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戴——戴先生,让你久等了。”
“没事。”
侍应奉上蛋糕和红茶,香气喷鼻。
“戴先生有什么爱好?”
元蕴的目光避戴秋远如见仇人。实际上,戴秋远一直心不在焉,眼在面前的红茶,耳在窗外的街道,嘴在机械地张合:“我喜欢——”
有人在附近拉小提琴,元蕴被吸引了去,她从没见过这种乐器。
“戴先生,那是什么呢?”
“梵阿铃。”
元蕴木然,半信半疑。
“我喜欢拉二胡的。”
于是在她的脑海里,二胡的声音取代了小提琴的,竟慢慢奏出一组又一组曲子。她沉醉其中,在用小勺子品尝蛋糕时,偷瞄戴秋远。
他也是个安静的人,元蕴想着。时间在呼吸中度过,四周渐渐多了人声,噼里啪啦,十几双腿往门外一涌而出。
听得有人喊:“又是那群小孩在偷厨房的东西!捉!”
窗外一个小孩的头冒了出来,风吹着几根梳不整齐的头发翘翘,幽幽一视,吓得元蕴赶紧站起来,退后三五步。
小孩后面又站着几个同伴。他们对这扇打开的窗,津津有味地进行幻想,喉咙干巴巴不知足。
戴秋远把他原封不动的蛋糕切开七小块,递出窗外。
“给你们。”
“谢谢!谢谢!”小孩获得一时的宝物,舍不得马上吃,连忙撒腿即跑。餐厅的人仍在后面追赶,却总也追不上。
元蕴重新坐下,狐疑地问:“那些小孩,你认识吗?”
戴秋远摇头。
“但你却给了他们?”
“他们很可爱。”
“戴先生家中一定有很多兄弟姐妹罢。”
戴秋远惊讶不已,他着旁边一个侍应拿来另一杯红茶。他不看元蕴,以为她是从他脸上看出来的。
“你怎么知道的?”
“我见你把蛋糕切得很平均。”
“我堂兄弟姐妹多,有八个。一旦争吃东西,就要打架。我总是输的那一个。”
元蕴笑了,笑得不像淑女,双瞳剪水,酒窝微显,孩童一样边哼边笑,憨憨然直捣心窝。
戴秋远一时不知如何言语。
保护儿童会迎来了一位少爷,学着做义工。孟修女只让陈文朔做些轻便活,自己照料孩子们。但他们都对外人感到好奇,时常冒出一个个小脑袋,追着看陈文朔。
“阿文哥哥,你扫地扫得很慢哟!”一个年纪约十二三岁的小孩道。他小声叫其他小孩去踢倒垃圾袋——剩菜残羹等脏物撒了一地。
孟修女见了,尖叫着赶他们进房玩耍。“陈先生,真不好意思。”
陈文朔苦着脸道:“他们经常都这样么?秋远是怎么熬过来的?”
“他们当然也欺负过戴先生,久了才熟稔起来。”
“怎样欺负?”
“把他埋到被子堆里。”
陈文朔收拾完毕,孟修女忙奉上一杯热茶给他。忽然听见有女人在外面喊。
谭太太进来时,与陈文朔不一样,受到了孩子们的热情对待。孟修女向陈文朔介绍:“这位是谭太太,也偶尔来帮忙。”
陈文朔早就见过谭太太,那分明是施琴迎,身体稍为丰满,刘海梳往左边,长发扎髻。衫裙柔黄一色,似是昔日光景。左眼底下泪痣朦胧,低头妩媚——他认出她了。
“施小姐?”
谭太太失声叫了一声。
他们在别的房间坐下叙旧。陈文朔听得谭太太在上海经历了一连串苦难:被亲戚骗光钱财、坐车被抢劫、剪短发穿男装逃跑避债主……苦尽甘来,终辗转回到香港,嫁了人。谭太太说了两年的事,只用了半个小时。眨眼呼吸之间,她的沧桑老态频频尽露。
她之于陈文朔,如同长辈。她说她还在做西式糕点。孟修女的一个熟人最近开了餐厅,她在那里做清洁工,换来借用厨房的机会。
“时间过得这么快了,但你还是跟以前一样。”
陈文朔尴尬笑笑,活像受到称赞的小孩。
门外的好奇孩童“啪啦”一声拉开门,全体围上来。
“琴姐姐,你认识阿文哥哥诶?”
“老朋友啦。”谭太太点点头。
陈文朔忽然想起一桩重要的事。“你们——知道不知道秋远的生日?”
孩童闪烁的目光一聚而上,一个个温柔地道:“几时?”
陈文朔心想:秋远竟这么受欢迎!他把每个小孩都看个仔细,一一玩味。这位第一次懂得为朋友着想的青年,微笑起来,眉目有神气。
“原来你们都不知道啊——就是今天。”
七个小孩辛苦得来的蛋糕——他们边跑边轮流着用起叉子,一口咬掉一块。吃完,递给隔壁,不久便吃光了。剩下来的碟子被高高抛起。
一个印籍差佬看见那只碟子从自己头顶上飞过,落在墙上碎成一半。他愣了愣,侧头看见同乡的苏卡罗穿着侍应服飞着似的跑过。他双目惺忪,一只手扯住苏卡罗,以为抓了一只大鸟。他张口说了话,在这里生活,粤语已成习惯。
“走得快一定有古怪!”
“有人自远方来,非奸即盗呢!”苏卡罗吧啦吧啦讲了一大轮,拉着差佬追捕偷吃蛋糕的七小孩。
跑在最前的男孩往空中挥挥双手,分别往左右一指,身后伙伴纷纷选着路四散。男孩则继续往前跑。
他的目的地是保护儿童会——只要到了那里,修女会暂时收留他。他觉着被人追逐的感觉特别好,尤其是那种知道快要被追上了的感觉,他的压力正在一点点地释放。他一直仰头,面朝天空,这样他才能跑得快。前面的人们听到急促的脚步声,一一回头。年老贵妇的洋装被踩了一脚;挑着担子的苦力转了个圈,挂在担子一头的篮子飞了出去;篮子罩住人力车的乘客,哇哇大叫;车夫的肩膀被男孩充满无情力的手肘撞了撞,人力车不知不觉地往未知的小巷前进;年轻的谭太太与她的友人陈文朔分别提着一个蛋糕盒,从店铺出来,一个小黑影疾风一般的投进他们的怀抱,其中一个蛋糕盒不见了;车夫匆匆走过,后面的乘客是一名石塘咀秦楼女子,她特意在车后绑了一个银铃。铃铃铃——十几双男性的眼睛捕捉到了她的倩影,还有她怀里一个白色的蛋糕盒。
苏卡罗与差佬终于赶至,他们看见的是一路狼藉。
戴秋远与元蕴往皇后像广场走去。元蕴恢复正常——淑女回来了,而且生疏也少了一些。戴秋远的思绪还是游魂。他的魂魄被广场的铜像勾住,那日情景历历在目。
元蕴清脆的声音使他抬头:“戴先生,请看那边——听说那一块地都是填海得来的。”她比划的手势,却是整个的广场。
“这里小,只能这样。”
“昔日为大海啊,我们现在站着的地方。”
“这句话倒让我想起一首诗。”
“我想这里大概也有它原来的形体。”
英国人登陆以前,当土地的苍翠泥黄汇在一起,当第一个村民还没注意到异样的面孔,当他还未出生以前的元岗村,他的家……戴秋远的魂魄回来了一时,又飞快地溜走。
他再也没有接元蕴的话。
晚上他再到保护儿童会去,闻到一阵阵香精的气味。里面没有灯光,他喊了一声,孟修女与陈文朔也没有回应。他第一个想法便是:出事了!大概是小偷进屋,抢锅抢棉被,毕竟值钱的也就这些东西。
他一个踉跄,快要跌倒时被人扶住,灯光骤然出现在他眼前。孩童有规有矩坐在一块,放在桌子的是切好的平均大小的蛋糕。孟修女面容慈祥,说了一句英文的天主祝福。戴云喜坐在谭太太的腿上,两瞳炯炯有神地盯着蛋糕。
而扶起他的陈文朔,则是故作神秘地说:“今天是初十。”
戴秋远的手臂感到一股暖流,正在源源不断地涌进血液。他难以置信——他也忘了自己生日!
陈文朔摇摇戴秋远的手。“没想到?”
“真没想到——谢谢各位了。”
戴云喜的肚子咕咕响着,她忍不住握住叉子吃了。别的小孩见状,放心大吃一顿。陈文朔那块早就让给了戴云喜。她吃了一半,发现自己竟吃不下去。她托腮认真思索蛋糕的下场,最后她抓起来扔向戴秋远的脸。
“接住!哎呀阿远哥哥……”
戴秋远闭上了眼睛,鼻梁和左眼都沾上奶油,白花花油腻腻。笑声乍响,为吃而乐,为没有成为目标而乐。
寿星不立即发怒,眯着右眼,想找手帕擦掉。好事的小孩早就把它藏起来,他什么也摸不到,只摸到陈文朔的袖子,猛地拉过来一看。
陈文朔顺着那力气挨在戴秋远身旁,距离不能再近,抬头可知对方的呼吸。
“做什么?”
戴秋远毫不犹豫,把陈文朔的袖子拿来擦干净自己的脸。等干净了,他舒畅地呼吸。
陈文朔半笑半怒:“你跟我这么大仇啊!”
戴秋远丝毫不怜惜,沾上少许奶油的一只手指往陈文朔的鼻子一点。
“跟你是朋友——这个才是真的。”说完,他很快地缩回手,指尖的是极微小极柔软的感觉。他心里对这种亲密害怕得哆嗦,他怕依恋。害怕完了,失落接踵而来。无法阻止,逐渐变成极微小极柔软的痛感。
“等我生日我请你来,你可不要不来!”
“多谢你邀请。”他的呼吸仿佛也带着痛。
之后,戴秋远消失了几天。陈文朔每次上保护儿童会,都没见到他。义工期限一过,陈文朔迫不及待步出门口,与背后的小孩告别。
戴云喜从里面挤出来,在大伙儿面前显得更加小,她扬手道:“下次你跟阿远哥哥一起来啊!我们再一起玩。”
陈文朔忍不住掉头看着她。“你们乖一点,别让修女生气就好。”他觉着自己成了长气的老者。
他像获得使命一样,走向戴秋远工作的地方去。他不上去打扰,就在对面的灯柱下等着。他看到一个个人下楼来,转左或转右,搂着互相的肩膀称兄道弟,带着一天的疲累离去……就是没有见着戴秋远。
直到他忍不住了,走上去一敲门。开门的是林仲理——里面只有一个人。林仲理带着警惕心地说:“先生,找人?”
“戴秋远在不在?”
“啊,你是陈文朔。”
陈文朔不明缘由,林仲理却微笑着引他进去。林仲理没有倒茶给他,只叫他随便坐。
林仲理一面写字一面敲着脑袋说:“秋远放假了,不在这儿。他叫我对你说,以后不要理他了。”
“什么意思?”
“我也不知道,你们绝交了?”
陈文朔哭笑不得,不知道把眼光放到何处——哪里才是戴秋远用的桌子?他镇静地说:“没有啊,之前才帮他庆祝过生日!”
“我说完了,你可以继续。”
“他去了哪里?”
林仲理停下笔,沉默了一会儿才说:“我答应了他不能说,否则就绝子绝孙。”他见陈文朔忧心忡忡,不知所措,就走过去拍拍陈文朔的肩膀。
“秋远最近不大对劲,我想他自个儿失踪一下比较好。他能够去得哪里呢!还不是——诶,小兄弟,我给的提示够多了罢?”
陈文朔蓦地起身,冲门而出。不久,他折回来探出上身向门里道:“你是秋远的同事?”
“小姓林。”
“林兄,多谢。”
他来到戴秋远的住处。何大妈和何惜惜在门口摇着蒲扇,顾不得半点仪态,邻居都是上了年纪的女人。忽见一个青年气喘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