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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冷笑,未置可否,毋庸他提点,待我了却最后一桩心事,便会回到这座牢笼一般的宫城,破釜沉舟。
侧身揽过瓷瓶,紧拥入怀,听着帝王他渐行渐远的脚步,沉然阖眸,一夜无眠。
终章 · 三途
兴许上天亦知今日我给丈夫和儿子出殡,清早起身,便见冰绡窗外,铅云低垂,落雨潇潇。洗漱后,我走到紫檀雕花海棠刺绣屏风后,换上一身素白衣裙,让婉朱取来唯一一件我自己带进宫中的首饰,凝望掌心那对流光澈莹的耳饰,颇是懊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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自从得了这对「洛妃泪」,极是珍视,可戴它的次数屈指可数。
当年夜赫龑将我掳去九皋,苍秋单入虎|穴,有惊无险地带我折返羲和,回到侯府的那夜,他自枕下取出我托朱雀守交还给他的定情信物,亲手给我戴上,不无恼意地道是宁可毁了这对寓意天长地久的珍宝,亦不转赠其他女子……
同年秋天,九皋初袭锦云。大军开拔的前夜,我强撑病体,寻出那件穿了一回便被他压了箱底的露肩宫廷舞裙,戴起「洛妃泪」,在萧瑟的秋夜,为我即要出征的丈夫翩然起舞……
最后一回,是在诀别那日。出外与众人道别前,他定要我戴起内有深意的耳饰,从后环住我和腹中的骨肉,抱一丝希冀,盼着苦尽甘来的一天。只是我们忘了洛妃一家破镜重圆,不过是伽罗国人传诵的唯美神话。现实容不得太多的皆大欢喜。奇迹终未眷顾,我们亦为上天所弃。自嘲一笑,戴起宛若凝泪的耳饰,自近旁的宫人手里接过瓷瓶,稳稳捧着出殿,和即家兄妹坐上茈尧焱遣来的马车,去往兰沧侯的枺潮鹪贰
按祖制,未行正式的剃度仪式,淑太妃仍是先帝后妃,本该葬在帝陵近侧的惜园。可我不愿陌生人碰触他们父子,亦不愿已然满腹遗恨的丈夫在这陌生的土地倍受思乡之苦,所以先前礼部官员两度来请,我抵死不交出祖孙三人的骨灰。亦许是亲手将自己的母亲推进万劫不复,多少心虚,茈尧焱未有下旨迫我屈从。可他反复无常,纵是不舍与丈夫儿子从此分离,可将祖孙三人带给别苑里的母亲照应,待到将来设法令茈尧焱松口,放兰沧侯和母亲回澜翎,我的丈夫便可落叶归根,回到他舍命保全的故乡。
望着帘外朦胧烟雨,我怅然,可念及即要见到的公公,皱拢了眉。
对助纣为虐的兰沧侯,我多少迁怒。可彼时听说他得了失心疯,又是百感交集。骨肉相残,除了将自己关进苍茫,与世隔绝,确无他法。阖了阖眼,默聆车顶哗然雨声,直待马车稳稳停下,近旁的萤姬起身去撩竹帘,便见那抹熟悉的淡雅身影静立别苑前,神色凄然,望着我走下马车,眼中渐然润湿,扶着瑛嬷嬷的手,徐步上前。
“母亲。”
我柔声唤她,却将她不轻易现于人前的泪给逼了出来,展臂拥我入怀:“我们造的孽,为什么要你们来还……”
怨天尤人,也换不回我挚爱的丈夫,更毋庸拥住我的女子亦曾深受其害。我闭眼摇首,将瓷瓶递给瑛嬷嬷,扶着母亲走进眼前那座死气沉沉的古苑。松映寒塘,树寂花愁,相携一路,静默无声,走过重重回廊,终是在间昏暗沉寂的屋子,见到我那一生未曾清醒的公公。
“御医怎么说?”
借着微光,我端详怔坐窗前的男子。如不是那双昏黯无光的眸子,我那傻丈夫活到这个年纪,当便是这般模样。假想登徒子得意扬扬地夸耀自己英容不减,仍是风流倜傥的老帅哥,我扬了扬唇,心中酸楚。未察我异样的神情,母亲怅然摇首:“御医说他忧思郁结。惟有他自己解了心里的结,方有可能醒转。”
见丈夫披散的头发因是呼啸狂风,凌乱不堪,径自过去,尽可能轻地放下窗子。可原本呆滞的男子见此情状,立时瞠目,跳起身来去抓妻子的手。见他神色狂乱,我生怕母亲受伤,忙令朱雀守上前拉开二人。母亲却是抬手轻止,凝住丈夫狂怒的眸子,轻柔反握:“这雨看是有一阵子要下,姝儿上完了香,许会在壬生寺住上一宿才会回来。”
男子望向未有严拢的窗外,狂风大作,大雨滂沱,良久,怔怔点头,忽又想起了什么,面露怯色,小心翼翼:“秋儿呢?秋儿上哪儿去了?”
听他提起苍秋,我猛得一震,渐攥起拳,掌心为指尖刺得阵阵生疼,却是浑然未觉,冷怒睨瞠这个因是一己之私,帮着长子将无辜的幺子推向绝路的愚蠢男人。可见他似懂非懂,满面惶惑,酸楚渐起,不知是怒是悲,咬紧了唇,转而看向轻拍他手背柔声安抚的母亲:“忘了吗?秋儿两年前随令师父云游四方去了……”微一迟疑,母亲转首望了我一眼,黯然道,“前两天那孩子还托人捎信回来,说是已经成了亲,新媳妇很漂亮,今年开春的时候,还给咱们添了一个孙子,叫……”
想起惨死的长子,我悲愤渐深。可母亲亦蒙受丧子丧孙之痛,在失了常智的丈夫面前,有苦难言。渐松开唇,不甘,却亦只有黯然道出双生子共同的名字:“洛儿。”
母亲颌首,许是头一个孙子死得那般不明不白,偏首似在忍泪,直待良久,微红着眼,转向满脸狐疑的丈夫:“秋儿说孩子没足月就出生,身子弱,估摸一年半载是不会回澜翎去了。”
男子点头沉吟,见妻子强颜欢笑,俨然得赏的稚童,随她牵起唇来,烂漫笑容,分外刺目。我飞快移眼,看向已然沁血的掌心,痛郁杂陈。
心病还需心药医,他的心药既死,这一生,看是只能做个失了心的活死人。孰是孰非,业已说不清,道不明。我不恨他,可终此一生,绝不会原谅他。
“梅儿。”
听母亲隐忧轻唤,我方敛容抬首。兰沧侯已然坐回窗前,双眸复又如初见时那般呆怔,望着幽闭自己的男人,我恨意不复,且是悲悯已然伤痕累累的母亲现又为他牵连,实是……
“不值。”
走过去握住母亲微凉的手,我怅然摇头。可母亲只淡淡一笑,看向半生纠缠不清的男子,神色恬然:“他是裕的儿子,我的夫君。”
简单数言,释然前半生的恩怨纠葛。我苦笑,虽是为她不平,可亦只有拥住这个随遇而安的豁达女子:“梅儿不孝,往后夫君和洛儿就要劳母亲费心照应了。”
母亲怅笑轻应,抬手抚摩我削短的头发,目露痛惜:“我知你失了秋儿和孩子,心里定是痛不欲生。可秋儿在天之灵,断然不愿看到你消沉,定要好生珍重,莫让秋儿和孩子走不安生。”
抿白了唇,我涩然颌首。前日断发的那刻,作为妻子的夕儿已然随他而去,往后作为茈承乾活下去的我断不会轻易言死,为了心底燃炙的仇火,定要比任何人都努力地活着。
最后望了眼瑛嬷嬷手里的瓷瓶,轻嘱她好生照拂一生凄苦的母亲,我决然背身,只令自己不再回首留连,疾步奔出苑去。
“本宫要去那座山走走。”
心下烦躁,无心即刻回宫。走进车里,令奉命随行的紫麾军士兵载我去临近别苑的小山。可许是茈尧焱或未央曾有授命,令他直接送我回宫,虬髯汉子既不敢有违皇令,又不敢公然拂逆亲王,满目踌色。
“如果皇上怪罪下来,本宫用自己的性命保你无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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未央眼下当在附近,我亦无心逃走,冷笑了笑,不甚耐烦,冲兵士挥了挥手。坐在近旁的朱雀守见状,对那士兵道:“殿下不会害你,速去速回便是了。”
士兵闻言微怔,不知为何,凝住朱雀守的脸,面露异色,直待这位俨然平凡无奇的亲王近随揭去人皮面具,恍然大悟,半惊半喜:“即大人……”
兴许这士兵曾效力朱雀守麾下,听出旧日上司一贯淡漠的声音,见是失踪已久的即大将军归来,感慨万千,就要躬身行礼,朱雀守淡声婉拒:“前事说来话长。可你须记着,往后装作不识本守,莫要对他人道,免得惹祸上身。”
尔后方知这位赶车的士兵本是朱雀营的副都统。茈尧焱登极后,令未央整肃紫麾军,朱雀守的旧部或诛或贬,这位都统得保性命,已是幸运。见到旧日敬重的将军而今须得隐姓埋名,不得以真面目示人,虬髯汉子更是忿忿。可朱雀守已然发话,只能点头,未再犹疑:“属下这就送殿下去枫露山。”
道了声谢,朱雀守放下竹帘,见我神色复杂地看他,淡笑了笑,阖眸似是养神,可微微翕动的睫终是泄了他不甚平静的心境。
“哥哥什么时候才能变得坦率些。”
淡睨了眼内敛持重的兄长,萤姬慨叹摇首,待是一柱香的光景,外边的虬髯汉子恭声请我下车,执伞出外,和兄长一起伴我沿着新凿的石阶,登上这座据说颇负盛名的观景名胜。
“每年秋分,枺车睦习傩斩及秸饫锷头憔啊!
立身山顶凉亭,萤姬遥指底下各处山景。可惜时逢炎夏,未至枫季。往后深居宫中,恐亦难有机会,一睹漫山遍野、红辉交映的绚景。惆怅一笑,待雨势渐小,我令即家兄妹在亭里歇息,独自出外,任涳濛拂面,走至崖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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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探手,掌心的花瓣悠然飞远,回旋,翩跹,直待随风而逝,我仍未移眼,耳畔仿又响起他彼时温柔笑说:将它的美映在心里,何需名字……
“莫要想着下世做个有权有势的英俊公子哥儿……”
我遥望天际,淡柔一笑,“定要做个平凡人,真真正正,乐乐悠悠地过日子。”
人前嬉皮笑脸,没心没肺。可真正的他一生困身尘网,如此之累。而今永眠,对我早已身心俱疲的丈夫来说,未尝不是解脱。我惨淡笑笑,垂首祷祝他们父子好生走完黄泉路,下世投户平凡人家,粗茶淡饭,然可安逸一生。只,毫无征兆,蓦听两耳传来碎裂的声响。抬眸,一片萤蓝碎屑拂眼而过,稍纵,即逝……
“呵……”
宁为玉碎,不为瓦全,望着宛若凝泪的玉石化为点点拂尘,我凄凉一笑。苍秋故世后,不曾为他流过一滴眼泪,并非铁石心肠,只是欲哭无泪。可此时此刻,老天夺走我与他最后的一丝羁绊,低垂眼帘,积淀数月的泪水终如奔腾的怒泉,汹涌而出。
我和他的缘分,终是尽了。
“殿下……”
萤姬走到我身后,小心翼翼地试探。我不语,摘下耳针,抛下山崖,直待良久,回眸看向神色黯然的一双兄妹:“从今往后,我走的是三途,许是有去无回。就算这样,你们还是要跟我走下去吗?”
火途,刀途,血途。往昔惟恐避之不及的我,现下惟有决然踏上这条通向无间炼狱的不归路。只这一回,我不再孑然一身,明知事败便是万劫不复,仍是义无返顾。只因这对固执的兄妹如我一般,是为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