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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我们的应收款有没有呢?”
“没有应收款。”俞芳摇了摇头。
“跟银行贷呢?”或许是刚才烟抽猛了,何大福连着咳了几声,大口的烟雾喷了出来。然而透过那烟雾,俞芳还是能清楚地看到他那布满血丝却满含期望的眼神。
“工业企业原则上只能向工行贷款,可我厂搬家时差工行53万块钱,早就到期了,我们哪里能还得起?银行已经来催过好几次了,我们躲还来不及,哪里还敢去贷?”
何大福把身体向后仰了仰,靠在椅背上,他闭上眼,任手上的香烟再一次默默地燃烧。
“那还有什么其他办法呢?”
“哪有什么办法啊?县里为了厂里搬家,已出面从各单位筹借了100多万,现在都还不了,我们真不好意思开口了。”俞芳为难地说。
“那只有等死?”何大福望着俞芳。
“全县都知道,金箔厂已经是匹死马了,你来了,医好了,算你有本事;医不好,死掉拉倒了!”
何大福陷入痛苦的深思之中。他想不出什么好主意,但他想到了母亲临死前的那句话:“伢子呀,妈死后,你就是孤儿了,在这个世界上,不管今后有没有好人搭救你,但靠人不如靠自己……”这时候,何大福多么需要人搭救啊!而这时候,中国各地改革开放的浪潮正一浪高一浪。可是,社会上许多习惯于计划经济的干部员工,却跟不上时代潮流,普遍存在着等与怨的情绪:等——等中央下文件,等领导下指示,等政府给政策;怨——怨环境、气候、条件不利,怨资金、人才、电力不足,怨领导不支持,怨班子不配合,怨职工不争气。可今天,何大福等谁啊?怨谁啊?
20万救命钱(2)
等死不如闯祸!他决定孤注一掷,拼死一搏。
何大福猛地睁开双眼,那火一般的眸子让俞芳有点害怕。他果断地把烟头掐在烟缸里,又使劲按了按。然后腾地站起身来对俞芳道:“走!”
“走?”俞芳一脸茫然,“到哪里去?”
“到工行,找他们行长去。”何大福利索地拿起大衣,套在了身上。
离工行越近,俞芳的心里越慌,“欠人家的钱还没还,还想贷款?那个工行的马行长是有名的难讲话。何书记难道和他熟,是亲戚还是朋友?”
何大福越走越快,俞芳都快跟不上了。雪天路滑,有好几次她差点滑倒。看着前面那宽宽厚厚的背影,俞芳的心里有一种莫名的踏实和安全感。
到工行上了三楼,左手第一间就是马行长的办公室。门虚掩着,俞芳正要敲门,手抬到半空中又放了下来,她回过头疑惑地看着何大福。那意思再明显不过,“真的要敲吗?”何大福微笑着点了点头。俞芳这才鼓足勇气,抬手敲下去。
“咚,咚,咚”。
“进来。”屋里传来一个中年男子的声音,短促却威严有力。
俞芳轻轻地推开门,和何大福一前一后轻手轻脚地走了进去。
好漂亮的办公室。面积不大,却窗明几净。浅灰色布套的组合沙发,墨绿色的窗帘,红木茶几上一盆绿意盎然的水仙花正吐着醉人的芳香。办公室的正北面,一张崭新的办公桌前,一个戴着黑框眼镜体型微胖的中年男子正低着头翻看着银行报表。
“马行长!”俞芳想用一种恳求的尊敬的口气说话,但却控制不住语气,那声音低低轻轻,飘飘颤颤的,连她自己都感到陌生。
“你们来啦。”马行长微微动了动头,眼镜已滑到了鼻尖上,他没有扶眼镜,只从眼镜上方的空档里投来轻轻的一瞥。不知道有没有看清,只一瞥,他又面无表情地低下头去翻看着他的报表。他当然认识俞科长,并知道金箔厂是个穷厂。
“这是我们厂新来的何书记!特地来拜访您。”俞芳尽量平稳着自己的语调,指指何大福。何大福拉拉衣服,挺直腰杆堆起微笑。
沉默,令人难堪的沉默。足足有半分钟时间,那个马行长就像没听见似的,依然低着头翻着报表。半分钟过后他还是没有抬头,只从牙缝里挤出一句话,“什么何书记,侯书记,我不管,我只管欠我们的钱你们赶快还!”说完,又翻过一页,仍看他的报表。
一股被羞辱的热血刷地冲红了何大福的脸。行长那不屑的神情,那傲慢的语调,让他十分尴尬!过去他在金东县第一大厂,生产的化肥俏得带钱都买不到,只有人家求他们,他们从没求过人。今天,他面对马行长的冷漠态度,瞬间想了很多很多:“人不求人一般高”;“身在屋檐下,不得不低头!”他又想到小时候要饭的情景,然而现在不是自怜自悲的时候。突然,他灵机一动,决定先给行长一个甜果吃,稳住他,于是开口道:“马行长,我们今天就是来和您谈还钱的事的!”语气不卑不亢,坚定有力。
“哦?还钱?”马行长把手中的报表放了下来,抬起头,用手托了托眼镜架,开始打量面前的这个陌生人。少顷,他对着旁边的沙发一扬手,“坐!”
何大福吁了一口气,笑眯眯地坐了下来。俞芳心里捏着一把汗,怎么坐都觉得不舒服。
“我们差你们53万是吧?”何大福对马行长说。
“是啊!”马行长不假思索。
20万救命钱(3)
何大福接着说道:“马行长,最近我们的业务不错,特别是天安门维修工程,需要40万张金箔,估计最多到今年底这笔钱我们就能全部还清了!”
“哦?”一个长长的带着扬声的拖音过后,马行长竟站了起来。眉宇间那用浓霜凝结成的威严逐渐散去,一丝温和的笑意慢慢溢在脸颊上。
“小王!”他朝门外大喊一声,一个秘书模样的女青年走了进来。马行长指指两位客人,“泡茶。”
茶泡好,马行长走到了何大福跟前,拖了把椅子坐了下来,好奇地望着何大福。
“马行长,您看,这样行不行?”何大福挺了挺腰板,“这次国家要搞建国35周年大庆,中央决定把天安门城楼上‘###’时期的向日葵恢复成原来的金银花图样,同时还要对天安门城楼重新装修,由于我们的金陵金箔质量过硬,况且北京故宫几百年来一直使用的都是我们金陵金箔,所以这次管理局的同志特意过来,委托我们生产40万张金箔,还邮汇了部分预付款。这笔业务我们经过认真测算,应该能赚到80万左右,到时还你们银行贷款肯定没有问题。可是由于我们眼下资金周转有点不灵,买黄金、买辅助材料都要先垫付资金,所以我们今天来就是想找您再贷点款。”
何大福说完拉开包,取出一张印有红头,盖有红章的文件递了过去。
马行长小心翼翼接过来,又托了托眼镜架,认认真真地看了一遍。“需要贷多少?”他把文件递回来时,突然非常严肃地问。
“20万。”何大福同样严肃地答。望着马行长不动声色的表情,他又跟了一句,“马行长,您放心,我们肯定守信誉,县委领导都信得过我们,您还信不过吗?”
马行长盯着何大福,没有回答。突然,他腾地站起身来,拿过一张纸,刷刷地写起来。何大福低头一看,只见上面用标准的正楷字写着:“同意贷款金陵金箔厂人民币贰拾万元整。马金良,即日。”
一股热流涌上了心头,何大福站起身来,紧紧地握住马行长的手。“谢谢!谢谢!”马行长笑着拍拍他的肩,只说了一句,“真希望这笔钱能让你们活过来、站起来。”
从银行办完贷款出来,已过了十一点半,此时蓝天白云,艳阳高照。俞芳深深地吸了口气,空气是那样的清新甘甜。多日的沉重疲惫一扫而空,她感觉自己从来没有像现在这么轻松愉快。望着前面何大福那宽厚的背影,一股钦佩之情油然而生。她紧赶几步追上前去,“何书记,你可真厉害,几句话就把款子给贷下来了。”何大福回头望望她,笑道:“有什么办法,这都是给逼的,银行嘛!他们只肯做锦上添花的事,你指望他们雪中送炭,想也别想!所以找银行贷款,你把什么事情都往锦上添花上靠,事情就好办多啦!”“什么锦上添花,雪中送炭?”俞芳愣住了,琢磨了半天也没理出个味来。看见对面有家面店,俞芳突然心血来潮,“何书记,你立了这么大功,中午我请你吃碗肉丝面吧!”“不了!赶紧回去吧,下午还要去买黄金呢!”何大福迈开大步就走。这会儿,他没有感到轻松,相反,他突然感到自己肩上已经挑起了一副重担。他一边走一边喃喃自语,咀嚼着马行长说的那句话,“活过来,站起来……”
那年年底,恪守信用的何大福将工行73万新老贷款全部还清。也从那年起,何大福与县工行行长马金良成了好朋友,直到如今。后来,社会上许多企业欠赖银行大量贷款,而何大福从没拖欠一分,成了五A单位,当然这都是后话。
多少年后,何大福想到了这一幕,逢人便说:“总结我们成功的经验,只有一个‘闯’字。敢‘闯’,企业才有出路,人生才有出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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破釜沉舟断后路(1)
万庆彪举荐何大福到金箔厂任职,是因为他对何大福知之甚深,知道他“一不怕苦,二不怕死”的秉性。因为他从小受过苦难,又是从死人堆里爬出来的。事实证明,万庆彪没看错。
何大福到金箔厂上任不到一个星期,就做了两个断绝后路、破釜沉舟的重大决定:一是将自己的行政工资关系从化工厂转到金箔厂;二是将自己在化工厂的单元住房交回厂里,到西山镇租房住。这让他的爱人周素琴实在想不开,埋怨他说:“你在化工厂二十年,谁催你啦?干吗急着搬家?”化工厂同事也劝他,领导也告知他:“金箔厂一分钱奖金都没有,化工厂效益好,奖金、营养补助费每月七十多元,比工资还高,你可以人先去,关系暂时不动,房子也不要急着交。”
老婆和同事们的劝告是有道理的。在那个职务等级和单位性质有着严格区分和很大差异的年代里,何大福的决定真是“太轻率”了:金东化工厂是全民所有制企业;而金陵金箔厂则是城镇集体企业。何大福已经是国家干部,属组织部在册的;而金箔厂的干部则不在编制之内。金东化工厂属“猪”的,工资奖金财政全部拨款;而金箔厂则属“鸡”的,工资奖金靠自己找米下锅。何大福一家四口过日子,老婆当小学教师,工资每月只有30元。两个小孩又要穿衣吃饭,又要上学。他这一番举措,等于一下子给自己连降了好几级工资,今后的日子还怎么过?
这些道理,何大福不懂吗?他懂。金箔厂前任领导懂吗?也懂。但前任书记人调到金箔厂,行政工资关系却放在县工业局,住在工业局干部宿舍楼里。这里金箔厂工人干部受罪受累,拿不足工资拿不到奖金,住在厂房里,租住在周边农村里;他那里是旱劳保收,冷暖不怕。这种不与工人群众打成一片的厂长书记,能和工人心连心吗?能和工人群众同甘共苦吗?李雄关一伙说得怪难听的:“何大福,还不是假积极,有意表现表现。他还不是和前任书记一样!混个一年半载,溜之大吉!倒霉的还不是我们!”这些煽动语言使许多工人对何大福疑疑惑惑。很多人知道何大福原来的底细后,总认为他到金箔厂是来“镀金”的,他不可能在金箔厂待长。
必须断绝自己的一切后路,誓与金箔人同生死共患难!何大福要让金箔人看到,他这次来,是要与金箔人一起将这匹死马治好,变成一匹飞马,在改革的天空中腾飞。他抱定了背水一战的决心,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