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原来,我们并没有看到过美国东部最壮美的森林景观。不知从远古的什么时候开始,直至100年前,美国东海岸,从北部的缅因州(Maine)之南,到最南端的佛罗里达州(Florida),东起皮特蒙(Piedmont),西至俄亥俄山谷(Ohio valley),都生长着比我们今天看到的老橡树更为巨大的美洲栗树。
北美是一块移民者的土地。移民先驱们来到这里,栗树自然地被他们尊为“树王”。这里满山遍野地长着几百年树龄的栗树。称它为王,也许首先是因为它大。美洲栗树的高度可达一百多英尺。现在保存的栗木样品中,就有不少是直径八英尺至十英尺的,几个人都抱不过来,相传还有过更大的。不仅大,栗树还是美国东部地区森林里最主要的品种。这里几乎每4棵落叶乔木里,就有1棵是栗树。人们说,松鼠们只需在栗树的枝头跳跃,就可以轻松地从南方的佐治亚跳到纽约,爪子都不用沾地。在美国东部最著名的阿巴拉契山脉,许多山头都是整片的栗树林。初夏的晚风吹过,山民们系在河边的独木舟里,就盛满了娑娑落下的栗花,回头望去,整个山顶都如积雪一般,覆着乳白色的花朵的华盖。这一切,对于我们的邻居杰米,只不过是他的父亲还亲眼看见过的景象。
对于处境艰难的新大陆移民来说,美洲栗树还提供越冬的最基本保障——栗子,就如栗树千百年来为所有的鸟类、松鼠、直至鹿和熊所慷慨的提供一样。栗子还是许多阿巴拉契山区贫穷家庭主要的现金来源。在收获季节,从那里运来的新鲜栗子、烤栗子,摆满了大城市街头的小摊小铺。渐渐地,这里的人也开始砍伐栗树,因为栗树可以为他们提供上好的硬木。栗树历史悠久,遍布欧亚,品种却不同,美洲栗树有它很独特的地方。它的质地优良,又如北美有名的红木那样耐腐蚀。而且,美洲栗树的树干笔直挺拔,从地面以上,能有整整50英尺不出枝桠。所以,人们不仅砍栗树做家具,还用它建房,甚至作铁路的枕木。砍树,这当然是同样吃栗子的动物们不会去做的忘恩负义的事情。但是,由于这里美洲栗树资源的丰厚,相对来说北美的移民数量还不多,所以,他们的砍伐还远没有达到破坏森林面貌的地步。
可是,不仅是人类的生存需求会改变自然地貌,就是人的流动本身,也会导致自然界的突变。几年前,曾经写过一篇文章,讲的是在美国举行的国际博览会,如何使一支来自日本的藤蔓,在美国南方泛滥的故事。虽然,那也可以被称作是由人的交流而引起的一场阶段性植物灾难,但是,不知怎么,那故事听上去总带点喜剧意味。现在这个美洲栗树的故事,就完完全全是一个悲剧了。
大凡移民都有同样的经验:历尽艰辛,温饱之后,思乡之情油然而生。他们想到的会是一些非常具体的东西。比如,一罐特别腌制的咸菜,一杯飘散着特别清香的绿茶,一个母亲种在后院的果树上的果子。就这样,他们开始千方百计地寻觅这样的情感慰籍,一丝一屡、一草一木地向他们新的家园移过来。于是,移民不仅是人的迁徙,物种也开始超越它们本身的传播能力,开始漂洋过海地在各大洲之间流动。不但是移民,就是人的越境旅行和交往也带来这样的物种交流,中国的西红柿和土豆就是这样来的。西红柿的前缀指其来自境外的“西方”,而土豆在中国南方被称作“洋山芋”,此“洋”也就是“外洋”了。
北美的移民也不例外。在我们这里,有一种叫做“沙萨弗莱沙”的树,我们刚来就被它吸引。它长得很高,春天开花,秋天有着别致的亮黄。朋友塞林娜曾经特地在人们挖掘土地时丢弃的小树苗里,给我们找来一段树根。它的根部肥大,有一股奇异的香味。这就是它从遥远的欧洲来到北美的原因。因为法国人习惯用沙萨弗莱沙的根部泡茶。法国裔的移民就孜孜不倦地向北美移栽这种树苗,以此治疗他们的乡愁。沙萨弗莱沙特别不耐移植,我们曾试图从邻居那里移栽几棵小苗到自己的院子里,用尽各种方式,屡试屡不成。可以想见当年北美的法国移民千里迢迢地一次次尝试,怀着怎样的思乡之苦和“植物疗伤”的坚韧。
于是,亚洲的栗树也就这样涉过大洋,进入了美洲。
一百年前,物种交流引起的一场大灾难,终于在美国东部爆发。灾难就发生在“树王”身上。1904年,在纽约市的布朗士动物园(The Bronx Zoo),人们惊讶地发现,一棵巨大的美洲栗树开始枯萎。更不幸的是,这并不是一个孤立事件。不久,美国东部的栗树相继开始枯萎和死去。植物病理学家很快发现,这是由亚洲移植的栗树所携带的一种霉菌而致。亚洲栗树对这种霉菌有很强的抗病力,美洲栗树对此却毫无抵抗能力。当时的科学家没有任何方法遏制这种霉菌的扩散。人们眼睁睁地看着一棵棵巨木染病,看着它们的绿叶开始失去光泽,继而卷曲、陨落。生命的绿色汁液从枝桠的尖端开始,向下退去。从第一棵树的发病开始,只经历了短短几十年,到上世纪50年代,美国东部地区900万英亩森林中的主要品种——美洲栗树,已经事实上全部被灭绝了。巨大的栗树依然站立,却已经是一尊尊无生命的塑像,它们站立着,似乎只是为给人类以警示。
又经过40年,待我们来到这里,美国东部的美洲栗树已经了无痕迹,就像一段历史的见证,被生生抹去。在我们感叹这里森林的壮观的时候,并不知道,眼前的美国东部森林,其实已经因美洲栗树的消失,整整缩小了一个尺寸。这里仍然有少量的栗树,那是亚洲栗树,可是出枝低,树干不那么直挺,树型也小得多。100年来,美国的科学家一直在梦想着恢复美国东部原来的森林景观,在孜孜不倦地寻求培育能够抗御霉菌的美洲栗树的方法,包括和亚洲栗树杂交,等等。1983年,美洲栗树基金会成立。基金会筹措资金,采取合作研究的方式。但是,所有的这些努力,在很长时间里没有得到令人满意的结果。直到基因科学的发展应用到这个研究领域,人们才得到突破性的进展。他们今天至少知道,以前的研究错在哪里,更重要的是,他们终于知道,解决问题的途径是什么,知道他们确实有能力,把失去的梦境,重新寻找回来。但是,不仅需要资金,还需要时间。
美洲栗树基金会得到了大量科学研究机构的支持,也得到大量民众的捐赠,因为他们有着同一个梦想。最近,住在宾夕法尼亚的玛丽·安娜·欧南,把自己拥有的82英亩的土地捐给了基金会,作为美洲栗树的实验种植基地。这块土地正位于当年栗树林区的中心地带。玛丽从小就听自己的父亲一遍遍地讲述美丽的栗树林。现在,她捐出父母留下的土地,作为恢复古老的栗树林的实验基地。她觉得自己想不出更好的方式,来纪念自己怀着栗树之梦的父亲和母亲了。
自然生态的毁坏,常常是一件人类可以轻而易举就做到的事情,但是要恢复,却是如此艰难。大量物种消失之后,甚至永无恢复的可能。美国的科学家说,即使今天就培育出能够抗病的美洲栗树,即使今天就能够种植同样数量的树苗,要恢复当年的东部森林景观,仍然需要几百年的时间。
我们的邻居、78岁的杰米老头说,一旦培育出了抗病的美洲栗树,他一定要立即去买一棵栽在自己的院子里。他虽然看不到重新站起来的栗树林了,可是,有人会看到的。
我说:是啊,我们也要种一棵。
第二部分 走路(二)居所
“居所”这个词儿,看着真是再简单再直白不过了。它显然就是指人类的“居住场所”,或者说是“栖身之所”。可是,就这么一个简单概念,却一直和人类文明发展史这样一个复杂沉重的东西挂在一起。这么一挂,居所二字也就变得含混暧昧起来。
于是,居所问题,有时会变成经济问题。例如,在今天,城市的人均居住面积,怎么说,也算是一个起码的经济指标。居所又跑不了成为一个现代社会学命题,在发达国家,无家可归者,也就是居无定所者的数量和状况,不仅是社会学家,也是全社会严重关注的对象。
冥冥之中,居所的定义都在随文明的发展演变。就说穴居,它曾是我们祖先最正常的居住状态。可是今天,谁要说是找个石洞,或者刨个山洞就住进去,他自个儿怎么说冬暖夏凉都不管用,没人会承认他解决了“居所问题”。他至少得把那个栖身之洞来点加工,再简单也得加工到今天中国陕北窑洞的文明程度,才会有人认账。
更不可思议的是,一个简单的居所比较,甚至会引发出所谓文化比较这样的重大课题。岭南大学奠基人陈序经,就曾以其1924年对美国居所的考察,将我国“城市的达官贵人的住宅”,“与美国的一般工人、农夫的住宅相比较”,前者竟“相形见拙”。他以典型的居所比较作为重要的实证依据之一,构筑了他相当土气的“全盘西化”的文化主张,他直言不讳的理论,直到今天读来还让人们饱受惊吓。
建筑不仅仅是居所,可是居所属于建筑的范畴,这显然没有争议。因此,居所一向被建筑理论和建筑历史学家看作是自己当然的囊中之物。在传统的建筑研究中,居所落在建筑的住宅部分。它虽然从一开始就在建筑史上露头,但却迟迟撑不成一个大角色。其原因是传统的建筑理论研究,偏重于艺术风格和建筑结构的发展,以及文化内涵的表现。面对古典主义和新古典主义建筑,现代主义和后现代主义建筑,甚至建筑的典雅主义、粗野主义、浪漫主义、折衷主义,这样很“主义”的庄严表述,我们就比较容易理解,住宅建筑为什么被迫谦虚,为什么它很难与公共建筑的这样的大块文章相提并论。
在漫长历史中,宗教建筑、纪念性建筑,甚至帝王陵墓建筑,以人类在它们身上所奉献的时间和金钱、智慧和信仰、才华和想象,已经耗尽心力,再没有多少余力去关照自己的居所。公共建筑自然地吸引了建筑研究者的主要目光。也许有人会说,皇宫算个例外。可是,就拿北京故宫来说,眼看着满朝文武呼啦啦地跪了一地,谁又敢说,这不是一个中央王朝的政府象征,而只是皇上的一个“居所”?
在中国余姚河姆渡村,距今六七千年前,已经有了榫卯结构的住宅。可是漫漫几千年,人类的居所似乎还停留在一个距河姆渡不远的水平,它只是一个避风雨的庇护所。居所开始有艺术风格,变得功能复杂,发展成为“住宅建筑”,是在人对自身的重视和肯定时开始的。人们常常以为,居所简陋是因为没有实力改进。从整体能力来说,长期的居所落后并不是财力不够。只是人类把钱投向了权势与庄严。个体的人本身既被忽略,也就更谈不上他们容身的居所。
居所本身的发展,几乎沿着人的尊严发现的走向。在对文明发展灵敏的城市,总是帝王神灵领先,然后是总督贵族,再是市民社会发展后的市民。这条线索是阵发性的,掀起一个个住宅风格发展的小浪潮。例如中世纪到文艺复兴后贵族府邸的一波波浪潮,以及市民住宅的温情发展。而与此同时,另有一条稳定线索,就是在静穆乡间,人在与自然和睦相处之中取得自信和尊严,逐步创造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