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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所谓幸福就是无聊的同义词吗?”菊若看看镜中的自己,没施脂粉的脸庞在白纱的比对下显得有些苍黄,让她想起当船长的爸爸在她很小的时候,从非洲捧回的象牙雕刻,放在上了锁的玻璃陈列柜里,还是一年一年黄了颜色。她在自问自答,并没有期待燕珊的答案。
嘻嘻哈哈惯了的燕珊,从不会给她什么认真的答案。
两人从来是互补的。燕珊好动,菊若好静;燕珊粗线条像个男孩,菊若心细如发。念高中时,两人好到被编派成一对恋人;两人相处和一般的闺中密友大相径庭,只是一起看看电影,一起吃四果冰和蚵仔面线,无条件的好交情,素来没有谈过“心”,有一种自然而然的默契
连菊若的恋爱史,燕珊都没主动问过。两人念大学时一南一北,相隔甚远,燕珊到底谈了哪些恋爱呢?菊若也不明了。只记得有一次,在南部念书的菊若回台北遇到燕珊,燕珊气色不甚好,菊若问燕珊怎么了,燕珊说,失恋了。菊若根本没听说燕珊和谁谈恋爱,惊讶地问,谁让你失恋?燕珊摇摇头把嘴抿成一线,维持三秒钟无奈的表情后轻声笑道:“算了,我自作多情!”
燕珊很中性。菊若一直羡慕她那种天塌下来也不关我事的潇洒。她也羡慕燕珊自自在在的气质,让她留超级短发穿白衬衫、牛仔裤加篮球鞋都那么好看!尽管燕珊已研究所毕业了,也当了几年的上班族。
“幸福是不是无聊的同义词,看人*%!对我来说,是的。对你来说,大概不是。你好像一直很适合无聊的幸福;你不多心,也不偏心,似乎从来就盘算:如果世界上有百分之八十的人希望过着A种生活,你就会觉得A也是你需要的。”
原来,燕珊一边逗狗,一边在想答案给她,罕见的认真态度。
听燕珊这么说,菊若笑了:“听起来我和无聊也是同义词。”过一会儿,她又问起:“那——你觉得赵鹏远如何?”
“很适合你。”燕珊的嘴边带着一抹神秘的微笑,“怎么,认识那么多年,试穿礼服了,才问起我的意见?”
“很适合我的无聊幸福?”
“我可没这么说。小赵嘛,还好啦,是世界上百分之八十的女人会选择嫁的那种好男人。”
林菊若听了燕珊的话,觉得沮丧起来。她知道,燕珊虽褒实贬。她的意思是说,她的未婚夫赵鹏远和世界上百分之八十的男人一样平庸。
难道不是吗?
不然,为什么当他开口问她什么时候结婚时,她一点也没有惊喜的感觉?也没有感动,虽然她没有拒绝。是因为认识这么久了吗?她那时只觉得自己像一双顾客付了定金的皮鞋,放了好久,主人终于来缴清金额穿回去。
刚订了婚,原以为会摇身一变,成为一身喜气洋洋的准新娘,可是,日子还是索然乏味,跟原来没什么不同,意志反而更消沉了些。林菊若起初并不懂,为什么一点喜气也没沾染上?直到遇到了杨选,她才一点一滴明白了原因。
人说初见面是三分情,是缘分。但初见后,又再次巧合地碰上他,似乎就是命运的安排了。怪命运,怪天,多少可以掩盖自己不由自主的心慌,以及意志力的不坚强。她不想承认,那全是她的错。
她就要嫁给大学谈了四年恋爱、等他当了两年兵,走上社会后又当了两年男女朋友的赵鹏远,看来多年的感情要开花结果了。一切顺理成章,波折几乎没有;把自己在爱情温室里养大的林菊若,原以为自己对感情的从一而终是因为要求不高,只是要一个让她安心、会对她好的男人。
试完婚纱,燕珊邀她到她新租的公寓去看新租的录影带。燕珊是报社记者,上晚班的,五点多接了一通Call机,说是紧急采访出去了,要她继续看,出去把门带上就行。菊若一边看一边帮燕珊抹地板,好报答她陪着试婚纱。忽然,有人重重地撞了一下门。声音平息许久后,菊若才敢探出头去看。一个男人倚在门口,看来已不省人事。
菊若二话不说,赶快报警,又要警察叫救护车。
警察来了之后,菊若才壮着胆出门。那男人忽然睁开眼睛,用焦聚迷蒙的眼睛看着她说:“谢谢,谢谢。”
失焦的眼珠下,是挺直的鼻梁和落魄的笑容。看得出他的胡子已有好几天没刮,把很有角度的下巴染成了黑白参差。他一身西装已经很零乱,而且满嘴酒气,但没有让她有一丝“坏人”的感觉。
“我刚辞职!”他像个孩子似的对她挥着胜利的V形手势。
“你们认识?”年轻的警员一副茫然的表情。
“不……”菊若话还没出口,男人就接了腔,神志不清的他,说起话来仍慢条斯理:“认识认识,她是我的邻居,我住楼上。”接着把口袋中的钥匙掏了个满地。两个警员扶他上楼,核对完证件,认定该男子是屋主没问题便走了。
菊若打Call机给燕珊,问燕珊认不认识楼上那个男人。燕珊淡淡地说,又喝了酒是吧?冰箱中有解酒的东西,拿一瓶给他。他酒品不差,别怕。他不会犯法,因为他是律师。
菊若上楼按门铃,男人开门时看来已清醒些,满头湿发,应该是洗完了澡。“等等,我去穿好衣服。”他穿衣服的时候,菊若犹豫了一下,怕自己的善举是多此一举,正想转头下楼梯,该男子迅速叫住了她:“李燕珊,你头发长了!”
“我是李燕珊的朋友,”菊若回眸淡淡一笑,“她叫我拿解酒的东西给你。”
“哦,对不起,”男子搔了搔头,一大串水珠顺着他的颈项流下来,“第一次见面,就让你吓了一跳,让你看见我这么狼狈的样子……”
“没关系。”菊若急着要走。
“李燕珊呢?”
“上班去了。”
“哦,我忘了,她晚上上班。李小姐,哦不,你是……”
“我姓林。”
“对不起,我忘了,简直是得了老年痴呆症……”
“别急着责备自己。因为我根本没告诉你。”
2。试婚纱
菊若和未婚夫晚上很少见面,因为赵鹏远现在是期货分析师,越晚越忙,当他忙得焦头烂额时,连打电话给他都是自讨没趣。自从他做了这个工作后,菊若几乎没有主动给他打电话。他自己忙一段落就会打来问菊若,或商量些有关婚礼的事情。两人情同“老夫老妻”,说话也是言简意赅,好像两人说话从来就是这个样子。
到底,相识时有没有聊天聊到电话线快烧掉的时候呢?菊若忘了,应该是没有吧。每次
看到办公室的女同事甜甜蜜蜜地饶舌,说话说到话筒都湿了,菊若总是觉得不可思议,怎么有人有这么多话要讲?
赵鹏远当晚打电话给菊若时,菊若把到李燕珊家遇到醉汉的事告诉他。赵鹏远说:“叫燕珊搬家吧,有这种邻居很危险。”菊若想也没想就回答:“不会,他是个好人。”
“你怎么知道他是个好人?”
“我直觉上感到他是个好人,只是不知道受了什么刺激。”
“当女人诉诸直觉时,男人再说什么也没用……喂,等等,阿若,有客户给我打电话进来,不讲了,Bye,晚安。”前两句话已成为赵鹏远的口头禅,他总不与她争辩什么。
挂上电话后,脑海里浮现的竟然全是那个醉汉的影子。他那像受伤小狗的眼睛激起了她的同情心,使她忍不住在脑袋里做起沙盘推演来:好好的一个年轻律师,为什么要喝得醉醺醺的?有什么不可告人的伤心事?
她问燕珊。燕珊语气中带着一贯的冷嘲热讽:“有些人,没尝过苦头,一遇到麻烦,就呼天抢地,糟蹋自己。”
“什么麻烦?”
“小小的失恋。理他呢!”
燕珊说她不是影剧记者,不负责做包打听,言下之意,就是叫菊若别再问了。没想到那个星期五晚上,菊若一个人在公司楼下的咖啡店用餐时,赫然看见李燕珊的醉汉邻居,西装笔挺地坐在邻座,和两位面目严肃的中年男子谈生意。
他稍一别过头,看见了她。
菊若没敢直接跟她打招呼,怕他清醒时认不得喝醉时认识的人。
“啊,你来了!”他的口气却热络得让她吃惊,“再等我一下就好。”就在菊若对他的反应一头雾水的时候,他和那两个中年人交头接耳了一阵子,两个中年人就起身走了,还向她点头致意。然后,男人把身子移到她前面的空位上,对她眨眨眼睛,说:“还好你在这里。”
“怎么回事?”
菊若发现自己其实很有好奇心。
“我的两个老板。他们不同意我辞职,找我谈谈。现在,他们同意给我三个月假,让我休息一下。”
“为什么要辞职?”
男人沉默了半晌,没有回答。
“对不起,我多事。我们没那么熟,不该乱问……”
“没关系,我只是在想,什么样的回答比较适当。”
“我听人家说,可以用一句话说完的,就是最真实且适当的回答,尤其是在我这么一个陌生人面前。”
“哦,那简单多了。因为我觉得人生没意义,工作也不想做了。”
他耸肩的姿势很调皮。
“我,哀莫大于心死。”
他的话只像一个矿坑的出口,里头还藏着更多值得挖掘的东西。菊若想。
“好久没有说出我的真心话了。”他说,“当律师当久了,说每一句话都要评估一下后果,处处委婉曲折,假得很。经你这么一提醒,我忽然知道了我的问题。”
“什么问题?过度压抑吗?所以你喝酒?啊,对不起,我不该乱揭你的疮疤。”
“既是疮疤,也就不怕人揭了。”他低头看看菊若面前的水杯笑了笑。菊若仿佛从冰水杯面的倒影看到他依然受伤的眼睛。
“现代社会,要当个堂堂正正的人,谁没有几分压抑。像你也有压抑吧,动不动,你就说对不起,也许你也不是像你的外表看起来那么温良恭俭让……”
“呸,你是能言善道的律师,我说不过你。”菊若专心地吃完套餐,在喝套餐附赠的咖啡时,却不小心把叉子拿来当汤匙搅拌,颇为自己的紧张觉得好笑。
“现在我不是了,至少这三个月我不是。”他笑道,“能产生折衷办法的谈判就是好的谈判,能比计划内早结束的谈判是更好的谈判。今天因为你在,我运气不坏。其实我只是想休息一阵子,并不是真的想辞职……”
“跟我在不在有什么关系?”
“两个老头认为我有了女朋友,很快就会恢复正常。”
“女人对你那么重要?”
“这种回答,Yes或No都有问题的问题,恕不回答。”他的笑很调皮,分明还是个孩子啊!
“说,我怎么答谢你?”
“告诉我你的名字。”
“我还没自我介绍吗?李燕珊也没告诉你吗?”
菊若摇摇头。
“我叫杨选。”他拿出自己的名片递给她。上面写着他的一流大学法学硕士学历、律师头衔以及担任某某大公司的法律顾问,等等。她也把她在纺织公司的名片给了他。
难得有月亮完全露脸的城市,夜色很美,时节渐渐入秋,微凉的风吹得两旁密密的樟树叶轻轻颤抖,也微微撩拨着菊若的薄衫。菊若在门口和杨选说再见,走了几步路,杨选又追上来,说:
“晚上治安不好,我送你好不好?”他有点腼腆,不敢正视菊若的眼睛;看来这个男人并不擅长主动和女人搭讪,虽然他看上去有一种特别会吸引女人眼睛的、浪荡不羁的秀气。
“我要到附近办点事情。”菊若说。
“我陪你。你不介意吧?”
“很无聊的,”菊若竟然觉得很难启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