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辛唯无辞以对,隔很久才说:“也许是因为,当你想死又没有死成,求生的欲望就特别强烈吧。那的确是极端自私又懦弱的行为。至少,我们应该在事后坦白一切。只是,那种冲击太大了,我不知道该怎么办。我们也完全不可能互相之间商量,大家都不想再看见对方吧。”
“你说毒酒到了你手里,会不会有人事先知道而换了呢?当然,那是陈之夏,她最先拿的酒,又最恨你。”
“不可能。”昔日恩怨已经烟消云散,辛唯甚至开始为之夏辩解,“他们都背对着我,互相监督,怎么可能看到呢?”
丛容苦思片刻不得其解,只好问了最后一个问题:“你们看着我哥哥咽气了,就各自回宿舍了?”
辛唯稍一犹豫,别过脸很轻地答:“是。”
“你们真是冷血啊。”丛容轻叹,“陈之夏呢,她也能这么眼睁睁地看着我哥死?”
辛唯出了一会神,突然变得坚定起来:“我不想再谈这个问题了。我该说的都已经说完了。我可以自己叫车回家,不麻烦你送我了。”
眼看着她就要拉开车门,丛容一把拽住她的胳膊:“你还在隐瞒什么?陈之夏当时到底在干嘛?”
辛唯紧紧地闭着嘴。
“呀,你居然还保护起她来了。啧啧,是不是你对她一直很愧疚?那么我哥呢,你就不对我哥愧疚吗?如果她是无辜的,你就该告诉我真相。辛唯,你不能让家属一辈子蒙在鼓里,让我二伯二伯母永远不知道事实是怎么样的。如果她是有罪的,你更该告诉我真相,你忍心让我哥哥就这么死了,而凶手一辈子逍遥法外?那是一条命,一条命啊!”丛容高声喊。
辛唯再次哭了:“小容,你哥哥后来应该是知道自己喝了毒酒的。他一直看着之夏,那种眼光我一辈子都忘不了。周宛和陆桥都没跟你说吧,我们不能说啊。你哥哥最后的愿望,就是陈之夏没事。我们都知道,我们已经错了一次,不能在这件事情上再辜负他。”
丛容的手猛然松开,无力地垂落。
“送他走最后一程的,是陈之夏。她让我们先走,自己留了下来。我回去以后很担心。也不知道你哥哥最后到底怎么样了,就在大家去礼堂的时候赶到礼堂想找她。发现你哥哥果然已经……却没想到她好像全然忘记了发生什么,直接在听到噩耗的时候晕了过去。之后我们几个都没再碰面,因为实在没法再面对彼此。后来我读过一些心理方面的书,才知道之夏那种症状是遭受了巨大创伤后的自动遗忘。”
“遗忘?”丛容喃喃重复,嘲讽地笑了,“就这么忘了?”
雪白的海浪冲到沙滩上,身后是璀璨灯火,前方是漆黑的汪洋大海。丛容放声大叫:“就这么忘了?”声音很快就被海风吹散。
没有答案。
“你不想让我忘记,所以你回来找我了,对吗?”故事叙述到这里,之夏终于明白了。
丛容笑笑:“是,周宛和辛唯都试图联系你,警告你。我告诉她们,做为死者家属,我有权利从你嘴里亲自听到真相,否则大家就鱼死网破。他们也没有贸然行动。”
“你跟踪我,观察我,准备伺机而动。你想……报复?”
丛容冷淡地说:“我不知道我想怎么样,我想先知道真相。”
“孟昭是你安排的吗?”
丛容讽刺地笑了:“你真以为我有这么大能耐?”之夏在她明亮的眼眸里看见自己小小的影子,也明白过来。世界上到处是这样的男人,没有孟昭,也会有别人出现,刚好照出陈之夏阴暗的欲望。
陈之夏无从辩解,只是心里有一件事情最放不下,所以迟疑地问:“那么……”丛容明白了她的意思,马上说:“我对行一的感情是真的。这只是巧合而已。当然,很顺便,你说这是报复也行。”
之夏默然。
丛容看着她悲伤但是平静的脸,感叹道:“你知道吗,你们这几个人现在都有一个共通点。就是在周围的人嘴里都是特别好的人,做的好事比别人都多。直到现在我仍然不知道我有没有猜到真相。只是久而久之,我开始认为,所有的善良都起源于残忍。”
之夏长叹,泪水顺着还在微笑的嘴角滴落到桌上。
“你,真的忘记了吗?”丛容盯着她的眼睛,一字一句地问。
“辛唯所说的那种创伤后遗症,的确是真的。那在医学上叫做创伤后应激障碍(注:PSTD),是说人在灾难性心理创伤后出现的各种症状,如连续噩梦,反应迟钝,恐惧回避等等。当然,大脑选择性地把整件事情遗忘就是其中一种。不过,我接受了一年的心理治疗,后来还是慢慢记起了发生过的事情。尤其是最近两年,我相信,当时的所有细节我都已经回忆了起来。”陈之夏抿了抿嘴唇,又笑了笑,“这么多年,我一直没敢去你哥哥的墓地看一看,之前是隐约觉得害怕恐惧,后来就是没脸。”
“既然想起来了,为什么不说出真相?”丛容紧追不放。
之夏安抚地看她一眼:“你不是想听那天发生了什么吗?那让我从头告诉你吧。”
夜,已经很深了。雨也越下越大,现在看向窗外,所有景致都朦胧在雨幕里。在这个世界上不知名角落的另外三个人,也不约而同地想起了八年前的那一天。
那漫长的一天发生了很多事,而所有的事情相互作用,成了没法解开的死结。
陆桥记得他站在街边的那个瞬间,只差一点点,他就踏了出去。司机开窗对着他大吼:“大清早的,找死啊?想死一边儿去。”他有种想狂笑的冲动。死又怎么了?他还有什么可以留恋的?他是个垃圾,是个废物,全世界都否定他,他也只能否定自己。所以他走回宿舍,床下有好多平时攒起来没吃的,医生开给他的安眠药,他统统装到瓶子里,又去买酒。
周宛记得她在路灯下徘徊,疲倦到了极点。她不想回家,不想去面对那一堆她无力解决的问题,她也不知道该去哪里。本来已经看到了光,却眼睁睁地看着门一点一点合上。而最残忍的,是在门合上的瞬间,她瞧见了别人的幸福,幸福到让她吃惊:为什么,我会这么不幸福?未来黑得跟墨汁一般,完全没有希望。命运待她如此冷酷,努力和执着又有什么用?她一次又一次地问着自己,回到了她熟悉的,曾经带给她短暂欢乐的礼堂。
辛唯记得她的眼泪仿佛永远不会流干。全身的水分都从眼睛里流了出来。天黑了,天亮了,她完全不知道其意义。她该投靠谁?母亲?是她亲手让母亲对自己绝情。陈卓?是她亲手推走了他。没有未来,没有亲情,没有友情,没有爱情。原来她是那么一个可怜虫。面对命运她如此渺小卑微,以至于让她渴望一份永久的黑暗。
那晚没有月亮。
陈之夏记得她走进小礼堂,辛唯在身后控诉:“我的确错了,错的离谱。只是真正伤害你的人并不是我,你何必一定要赶尽杀绝呢?因为我是个弱者,你只能找弱者下手,对不对?那些真正不给你机会,不让你好过的人,你却无可奈何。”
她全身一僵,没有理会,继续朝前走。那是她生命里最黑暗的一段日子,整个世界都背弃了她,除了丛恕。可是命运又要把丛恕从她手里带走。而她最痛的,却不是失去,是即将眼睁睁看着丛恕病重,痛苦至死亡。
舞台上有人在喝酒,是周宛和陆桥。之夏很自然地跳上去跟着一起喝,一分钟后,辛唯也来了。她无暇跟她计较,只是咕嘟咕嘟地往嘴里灌酒。
一道雪亮的闪电从窗边划过,头顶的灯骤然一暗。
陆桥嘿嘿地笑了起来,环视一圈那三个脸色惨白的同伴,可以想象自己的样子也不会好多少。
“陈之夏,你来干嘛啊?”他大着舌头问。
之夏想了想,说:“我小叔走了。我刚送走他。”
辛唯没有抬头,却很明显身体震动了一下。
陆桥仿佛在欣赏他俩的痛苦,嘴角勾起一丝笑容,又看看周宛,笑容渐渐由残酷变为悲怆。
也许是酒精的缘故,也许是这个舞台曾给予他们太多的维系。这个刹那,他们突然感受到自身的痛楚和他人的痛楚是那么相似。
陆桥喃喃喟叹:“活着,活着到底有什么意思?”下一秒钟,他突然发狂一般站起来,指着他们三个,“滚,快滚。让老子一个人呆着。”
辛唯和之夏都吓了一跳,却坐在那里不动。周宛却也突然跳了起来,骂了一句脏话,指着陆桥的鼻尖大声吼:“你他妈的在衣服里藏了什么?”
之夏看过去,果然发现陆桥外套的里面有个瓶子。周宛已经扑了上去,陆桥纵然牛高马大,也是一个趔趄,塑料瓶子落在地上,咕噜噜滚到舞台漆黑的角落里。
听见药片在里面响动的声音,他们都已经知道那是什么。
周宛扬手一个耳光:“陆桥,你这个傻瓜,你这个傻瓜。”随即跪倒在地,再也忍不住,眼泪潸然而下。
辛唯一把捂住嘴,无声地痛哭起来。而之夏则闭上眼睛,死死咬住嘴唇。
陆桥却笑起来:“妈的,老子在这里酝酿半天,还是没法对自己下手”他跳下舞台推开窗户,雨水被风吹进来,淋了他一头一脸,他对着天空大吼:“为什么?为什么?”
活着,活着到底有什么意思?每个人的一生当中,一定都会有一些时刻发出这样的疑问。只是他们问这个问题的时候实在太早。
过了很久,周宛挣扎着站起来走过去掩上窗户,疲倦地召唤自己的同伴:“走吧,该回去了,这么想下去有用吗?”她耸耸肩,“有些答案可能不是凭我们自己能找到的。”
也许,要得到那个答案需要借助一点命运的庞大力量。也许,下一个转角,它就在守株待兔。
又是一道闪电落下。震耳欲聋的雷声滚过头顶。
倾盆大雨瞬间来到。
之夏仿佛没有听到周宛的话,她面无表情地站起来,走到舞台深处,把药瓶捡起来死死地盯着。
只要吃下去,一切都解脱了。只是如果这样,丛恕又该怎么办?仅仅是顺序问题而已,关键是,谁是被留在最后的那个?
做一个自私的人,这诱惑太大了。她想象着以后的日子,觉得不寒而栗。
手指轻轻拧开瓶子,她咽了口唾沫,呼吸粗重起来。
“之夏。”不知道谁喊了她一声,她茫然地转头,看见那三人带着惊恐的神情看着自己。她难以察觉地笑了笑,又把瓶盖拧紧。却发现辛唯的目光锁在自己手上。
她走过去,灯光更强一点,瓶身闪着很暗的光泽。辛唯如在梦游一般喃喃:“可惜,只有一瓶。”
周宛一凛,却无力反驳。辛唯想的,正是她所想的。
陆桥的声音沉沉响起:“到底是活着痛苦,还是死痛苦?”又笑了笑,“死也不是件容易的事啊。”
这种在刀刃上行走,一边是深渊一边是噬人火焰的滋味,他们都知道。
周宛注视着同伴,突然平静了。
越疯狂,越平静。
她舔了舔嘴唇:“我有个提议。”三个人都看向她,她听见那些残酷可怕的话语如排演过好多次一样从自己嘴里流出:“让命运来决定,敢不敢?”她很少那么咄咄逼人,几乎是挑衅地看着他们。
“你什么意思?”辛唯声音颤抖。
“我们把所有的药都倒到一瓶酒里,谁拿到了谁喝下去。如果实在害怕……”周宛说到一半又沉默。之夏慢条斯理地替她接上:“如果实在害怕,剩下的人帮一把。”她的态度,像是生冷坚硬的铁。
外面的雨如洒豆子一般噼里啪啦打在窗棂上,越来越大,伴随着雷声,渐有万钧之势。
“愿赌服输。无论谁选到了那杯酒都不要抱怨。而剩下的人要保证,永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