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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当初我们也没逼你,你自己答应了的。”
“算了算了,有什么出去说。孩子还睡着呢。”爸爸劝。
妈妈叹了口气:“你看这孩子死死地拽着我。你们先出去,给我带点东西回来吃,真是可怜。”
这场对话清晰的印在之夏脑海里,虽然她一直不明白前因后果。
她有时疑心自己那么小怎么可能把每个人说的每句话都记那么牢。可是仔细分析一下,每个人还真说了每个人会说的话,小孩子怎么会自己编出来?
那场大病之后妈妈多留了几天在之夏身边,还给她看了照片:“这个是妹妹。”又摸摸她的头发,“陈家的女儿,不好当。”
又过了两年,之夏上小学一年级的时候,陈卓早去上大学了。她被爷爷奶奶送到了一个陌生的城市,来接她的,是另外两个陌生人,身后还跟着一个小男孩。
“叫爸爸妈妈。”奶奶叮嘱她。
之夏吓了一跳,往奶奶身后缩。她明明记得妈妈不是这个样子的。
父母也没有为难她,直接带她回家了。其实父母从来就没有为难过她,他们只是不怎么跟她亲近,待她好像隔壁邻居的女儿。
他们起先住的是个大院,人很多,每家都认识每家。之夏有时跟小朋友玩,就有成年人来问她:“之夏,你有几个妈妈?”
她老老实实地回答:“两个。”
大人似乎很满意她的回答,递颗奶糖过去,又告诉她:“其实你只有一个妈妈,就是现在这个。”
之夏脑子乱极了,蹲在一边呜呜地哭起来。弟弟陈得愿走过来,一把抢过她手里的糖走开。
后来爸爸单独跟她说话,也没有发火,像对大人一样说:“人家问你什么不要回答。我们家里自己的事情,跟外人没关系。”
隐约中,之夏感到在外面的大人并非善意,而家里的大人则是冷漠。
她成绩一般,考砸了父母也从来不说她。倒是整天拿着陈得愿的卷子研究。
她有次去学校办公室,听见里面的老师在说话:“那个陈家的小女孩,到底是不是他们亲生的啊?”
之夏立刻知道他们在说自己,往后面缩了缩,悄无声息地站在那里听壁角。
“听说是。他们还死不承认,非说是过继的,帮妹妹的忙而已。”
“真是可怜哪。弟弟可没有姐姐聪明。”
“那有什么办法?谁叫她是女孩呢?”
之夏的整个童年都笼罩在迷惑当中。有时她跟妈妈出去买菜,上去抓着妈妈的手,妈妈也不甩开,只是过了一会总会换只手提包,不再让她牵着。一家人看电视,妈妈洗了葡萄放在茶几上,弟弟吃了又吐出来,拿着当子弹扔,砸到她身上,爸爸只是皱眉:“地毯弄脏了。”竟然没有一个人想起她其实还没吃过葡萄。
为什么?从那个时候起之夏就在问。
因为苦苦思索这个问题,她甚至没有心力去结交好朋友。
上了初中以后陈晋赚了点钱,还搬了家。金钱上他们从来没有亏待过她,零花钱给得很大方。之夏用那些钱买了很多的书。因为她听说,书里有这世界上一切答案。
书本的确教了她很多,让她成为一个早慧精灵的孩子,她甚至年纪小小就知道了男女之间有一招叫做欲擒故纵。但是,她想要的那个答案从来没有出现过。
初三的时候她第一次来例假。母亲给她买了卫生巾,教她怎么使用,还泡了一杯热红糖水放在床头。那之后,她特别想来例假,每个月都在数着天数怎么例假还不来。
上了高中以后,她印象特别深刻的那次例假,疼得天旋地转冷汗直冒,不得不请假回家。晕晕乎乎的把脏了的衣裤放在卫生间里。
后来她听见弟弟在那里尖叫:“这是什么,这是什么?”过了一会,母亲端了个盆进来:“之夏,以后你的这些内衣不洗的话就放在这里,不要拿出去给弟弟看到。”
她挣扎着抬起身子,迷惑地看着母亲,她记得之前母亲都会帮她洗干净的。母亲却只是别过脸去淡淡地说:“你已经很大了,自己的事情要自己做,别老指望别人。”
她没有等例假结束就去洗衣服了。她慢慢地搓着,泡沫在她手里冰凉的滑过,往事的碎片一点一点拼起。
她终于明白了。
她出生没多久,妈妈就又怀孕了。为了能生下这个孩子,爸爸妈妈把她过继给了姑妈,实际上,却是由爷爷奶奶照顾她。那次生病她见到的,是她的亲姑姑,却不是妈妈。也许是因为这件事情,也许还有别的原因,姑妈和父亲交恶,一直没有往来。姑妈自己有了孩子之后,更不肯要之夏了。爷爷奶奶年纪大了力不从心,最后又把之夏送到了父母身边。父母为她花了多少钱,她不知道。
而父母为着面子起见,一直对外宣称之夏是过继给他们的。
附近的邻居谁不知道真相?他们厌恶陈家,所以拿小孩子取乐。说之夏可怜,那始终是旁观者一句不痛不痒的评论。
不管怎样,父亲有句话是对的。自己的事情,再伤痛,再丑陋,也不要说给外人听。不是当事人的人,永远是看客。而看客,往往最凉薄。廉价的同情,不如没有。
谁也不愿意做她的父母。
有次小叔叔打电话来,家里只有她一个人,她立刻就哭了,哭得昏天暗地,说了什么也不再记得,只记得最后小叔叔说了一句:“去上大学吧,大学里有很多好玩 的人,真的之夏,那个时候你可能就不在乎这些东西了。”
就为了这么一句,她努力学习。她的成绩可以考任何一所大学。
报志愿的时候她请父母去听学校的讲座,选择学校和专业。她说的时候屏住呼吸,蛮以为父母不会去,但是父亲看她一眼:“嗯,明天我去你们学校找你。”
听完讲座之夏坐父亲的车子回家。外面下着蒙蒙细雨,雨刷哗,哗地缓缓刮着。父亲一直没有说话,之夏也不敢说。只在快到家前面的最后一个红绿灯处,父亲转过头很温和地说:“我看这些学校都不错。你就报个一流大学吧,你挺争气,弟弟该向你学习。”
那一刻,之夏清楚地看到父亲眼里的局促和不安,好像在对一个陌生人礼貌地说话。
他们都跟她说随便,她喜欢去哪里就去哪里,想上什么专业就上什么专业,钱不是问题。
之夏在听到随便那两个字的时候突然醒悟了,没有人关心她去哪里,因为她微不足道。于是她在第一志愿上填了现在这个学校。
离开的那个清晨,母亲因为要给弟弟做早饭,没去送她。父亲亲自开车把她送到车站。车站上有很多父母,而那很多父母都是跟着孩子一起坐车的。
父亲看到这些父母,竟流露出一点紧张,把她匆匆送上车就走了。之夏默默地看着,他表现得实在太像一个逃兵,不由女孩不嘴角挂起一丝嘲讽的笑。
她多次读过朱自清的“背影”。也多次拿那个清晨父亲仓皇离去的背影做对比。只有两个字可以形容她的感受“惨淡”。
到了学校她给父母打电话,告知自己宿舍的号码,还特意说:“妈妈,你拿纸笔记一下啊。”
“嗯,嗯。”
下一次打电话回去,母亲尴尬地说:“我记在一张纸上,塞在兜里,洗衣服的时候忘记拿了,你再告诉我一次你的电话。”
挂上电话,她坐在宿舍里,忘记了去吃晚饭。
她选了一所学校,特意离家不远也不近,不近是为了有挂念的可能,不远是为了可以最快的回归。可是,她又天真了。
她的家,其实只是那一张张汇款单。
那是她刚满十八岁的初秋。她所有的单纯,热烈,憧憬,随着枝头的黄叶一片一片落下,只剩一颗光秃秃的心。
后来有一次,小叔叔企图安慰她,说了一句:“人和人是讲缘分的。哪怕是父母和子女也是如此。”
原来血缘也不能带来缘分。她默默地低下头。
小叔叔又说:“你爸爸妈妈不可能不愧疚。但是孩子你知道,不是所有人都能坦然面对他们的错误,而宁愿选择遗忘。”
她记住了这句话。如果有片刻的软弱或者又起了不切实际的希望,她就用来提醒自己。
陈之夏,是被遗忘的错误。
所以,她要被人记得,不管以什么方式。
(十一)
回到家以后,之夏吃吃睡睡,饿了就下去买东西吃。也没有人管她。家里比她更懒的是陈得愿,整天打游戏,打完了就睡,睡醒了去冰箱里找蒋明月给他留的饭菜。
陈得愿比之夏小两岁,马上就升高三了。为此家里还给他请了个家教。
之夏跟高中同学出去玩,忘记了拿东西,又折回家里。走到门口就听到里面嘻嘻哈哈的声音,也没多想,开门就进去。弟弟的房门半掩着,之夏还是一眼就看见那个女孩褪到一半的衬衫和胸罩图案,而陈得愿已经慌慌张张地站起来。
她镇定自若地走进去,拿了自己的东西,连看都没有再看那两个人一眼。
陈得愿一定害怕极了。
之夏却不打算说出去。她要等着,等着有一天陈得愿的雄性激素分泌到失控,看看陈晋和蒋明月的表情。
成绩那么差,还忙着跟女孩子发生关系。之夏轻蔑地冷笑。
陈晋和蒋明月实在很有趣,难道一点没有看出这个家教会给孩子带来什么影响吗?
当然,他们如果够聪明,就不会让自己的女儿当自己是敌人,而应该起码维持一下表面的亲情。
之夏又笑了。她可不是又在安慰自己?人家就是不在乎,才懒得去做表面功夫。她一个小女孩儿,还能怎么样?
她心中一动,有了计较。等陈得愿出去,她进了他的房间。果然在床头柜背后摸到什么。那是陈得愿从小藏东西的地方。
她掏出来一看,正是满满一盒保险套。陈得愿虽然笨,这种事情上还是精明的。
之夏先取了一个拿回自己屋子里,找了根很细的针,摸到里面装的东西,捏稳了,顺着塑胶封口旁边一点点扎下去。包装袋颜色深,一针下去根本看不到针眼。她取出里面的东西,那是她第一次见到实物,未免有些厌恶。最后还是一咬牙拿起来对着灯光仔细看了很久,才找到那个针眼。她又实验了好几次,最终确定不会被发现,才回去把整盒都取来,一个一个的扎针,动作一丝不苟。
她并不知道自己这么做会不会真有效果。可是每一针扎下去,都带来一阵近乎颤栗的快感。
客厅里的电话突然响了。之夏从容不迫地把盒子放回原位,拢了拢头发出去接听。
电话那头传来熟悉的声音:“之夏?”
“是你,丛恕?”之夏意外极了。
“快出来玩。莲花路的小吃太多了,你来晚了我就不等你了。”
之夏消化了一会才问:“你在G城?”
丛恕哈哈大笑:“是。刚到的,才把东西放到旅馆就给你电话了。”
“你,你怎么不通知我?”
丛恕只是笑,然后催她:“我饿死了,快点。”
之夏飞奔进屋里换了裙子,又洗了把脸,擦了一点点粉底和口红,抓起钱包下楼。
丛恕穿着花衬衫花短裤大拖鞋,整个人的打扮好像印尼华侨,皮肤又黑,不断有人带着好奇好笑地眼光打量他,等看清楚他的五官都露出惊异的表情,还忍不住一再回头地看。
之夏走过去,故意板着脸:“说好了你请客。”
“嗯,自然。”
她笑了:“快走,我也没吃晚饭呢。”
这是著名的小吃一条街,晚饭时候人最多,摩肩接踵。之夏和丛恕胳膊和胳膊无可避免的一再相碰。他的皮肤滚烫,好像从心底喷出岩浆一样,之夏觉得自己后颈细细的新发都立了起来。
之夏被走得快的人撞了一下,丛恕伸手一捞,紧紧地握着她的手带她找地方坐好。松开手的刹那,他突然低头看她,神情里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