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媒婆粗壮的身形遮不住她,阴冷的气息从她那边若有似无地传递过来,带有一丝血腥气。
少女一身郁黑,只在袖口和唇角有一抹红。
面容精巧地有如一个瓷娃娃。
这就是东厂厂公的,养女?
容端沉默了,他没想过对方年龄如此之小,说是桃李年华,却像刚刚及笄。此时靠近细看,更有种虚报年纪的猜疑。
媒婆小心翼翼地注视着双方的反应,察言观色,把容端的沉默和少女的淡漠收在眼底,然后油手油脚拉了容端一把。
容端坐在酒桌前,正看见少女的手放在杯子上,少女的手纤细白皙,片片指甲有如白玉,灯光下冰心剔骨。她抬眼看了看容端,便把杯中物送入自己口中。
那是酒。
很吸引人的少女,却不是容端喜欢的。
容端看了看媒婆,略带苛责:年纪也太小了。
媒婆会错了意,磨蹭着开口:“……先谈谈吧。”声线中透着胆怯,而少女有如灵蛇一般抬眼。
你先开口。
她的眼神这样说。
“……庄小姐,”容端缓缓开口道,“你是虚报了岁数吧?”庄二的年纪和瞿恩差不多,就算自己,也已经年过不惑了。
“……你嫌我年纪小,”少女回应道,却不甚在意,“我不姓庄,庄二是我干爹,我干爹也不姓庄。”
不姓庄,收的养女也不姓庄,庄周庄二,只是借用这个名字。
庄生迷蝶,蝶梦庄生。
都是虚幻旧梦。
“……你都可以做我女儿了。”容端笑笑,带着几分寂然。
“我不在乎。”少女盯着他,她的眼眸黑白分明,黑的地方黑,白的地方更白,落雪成白。
“……”十几年前,容端自然也是这般受欢迎,并且受之无愧,但此时此刻……容端盯着少女,眼中露骨地透出怀疑。“……我们是一类人。”少女简单解释道,“被那些外臣清流所唾弃,流放在边缘之外,更重要的是,”她淡淡地说,冰冷的视线却直逼容端,“过得了今朝,不知明日。”
冯唐易老,李广难封①。古来战场无常胜,而江湖易险,欠债要还,如同在江海上颠簸,终有覆灭的一天。
迟早会有那么一天。
容端不语。
“……容右军怕了么?”少女问。
容端看着她:可能这少女过于奇异,过于另类,但她确实跟容端一样的处境:没有家族会要太监的女儿,没有人会娶东厂的杀手。
灯光下,少女的侧脸娇小如玉,让容端联想起十几年前的小小身影,藕粉色若暖若寒、清清淡淡,心中一动,道:“庄厂公怎么不把你当普通小姐来养。”那样的话,你或许不会……”
然而少女扫了他一眼,我不屑。
她这样回答。
容端顿感尴尬,突想起媒婆还噤若寒蝉地坐在旁边。他向媒婆点头,觉得可以再考虑考虑,他想……
“……厄,我好像还不知道你叫什么吧?”容端歉意地笑道。
“没说么,”少女吐字如珠,道:“……连、城,”她说,“我叫连城。”
“咣当——”
容端站起身来,一把推开桌子,桌上的酒壶经受不住如此大的震动,摇晃了几下,摔在地上,摔碎了。
他站起来,一言不发地往外走。
连城扫了那媒婆一眼,对方立刻提起臃肿的身子,翻过板凳,敏捷地追了上去。
楼梯口间或传来容端和媒婆争闹的声响。
连城皱起眉头,却突地听见“噗嗤——”一声,有人在房梁上嘲笑。连城把酒杯一放,敲在桌面上,三个字断喝道:“谢、长、留。”
来人从房梁上翻下来,落在连城对面。这人头戴斗笠,短发在脸颊边略卷,恰好遮住了脸。起身落下的气流吹拂,自有一派风流,只是略抬头时,下巴下的青色胡渣多少让人有点失望。
谢长留招呼不打,伸手拿过卓上的酒杯,待送到唇边,忍不住又摇头大笑,似乎恨不得能拍桌子尽兴。
连城瞪他,妙目黑瞳。
“……呵呵,”谢长留笑够了,才发现杯子是空的,咳了一声又放回桌上,他看看连城,笑意又忍不住在嘴角延续。
“谁让你来的。”
“呵呵,呵呵路过路过只是巧合,只是因为巧合……”
“你从房梁上跳下也是巧合。”连城鄙夷,“你笑够了没。”
“嗯哼哼……”谢长留敛了脸上的笑意,道:“我说连城,你知不知道你刚才的样子很像在审犯人,呵呵,你看容右军刚才的表情……”
“那不是原因。”那不是他走的原因。
“呵呵,我一听说你是跟容右军相亲,就知道这事肯定有趣。”
连城的目光,从房门口慢慢收到谢长留的身上,她问:“你早知他会走。”
“恩哼,我只想知道当他听到你的名字的时候会有什么反应,”看着连城精致的面容有如象牙雕像,一双妙目紧定着自己,谢长留当即胡口浑说,“……我猜他会一把抱住你痛哭流涕……”
“彭——”一声响,刚才那个臃肿的媒婆撞开了门。她哆哆嗦嗦地说道,“容右军说,说他这辈子都不会娶叫‘连城’的女人。”
谢长留‘嘿嘿’、“嘿嘿”笑得很克制。
“你知道。”连城转脸问他。
“……略知一二。”谢长留在脸上写满了‘你问我吧,你问我吧,你问我就告诉你’的笑意。
连城一拍桌子,碎了桌下的青砖。
“他都知道。他都知道为什么我们这边没有消息。”
连城的说话吐字,无论何时何地都是平调,谢长留与她相识了七八年,从来没见她动气动怒。她冷面冷心得仿佛声音都冻结了,只在咬字的节律上,些许能感觉到愠怒。
那媒婆扑倒在地上,全身的肥肉都怕得瑟瑟发抖。
“怎么做事的。”
“哎连城,发生那件事的时候,厂公和你都还没……”
连城用仿若毒蛇盯猎物的目光扫向谢长留。
“别这样看我,”谢长留心虚地继续笑,“你这种眼神我会误会的……”
一直在抖的媒婆抖得更厉害了,连‘瑟瑟’的声音都出来了,连城扭头骂道,“还愣着。我要‘连城’的全部资料。”
媒婆抬起头,满脸疑惑;谢长留笑得乐不可支。
连城没有笑,面不改色,只是再说了句,“你知道我的意思。”
“梅疏影。”谢长留好心提示。
媒婆突然露出恍然大悟的表情,提着一身肥肉,再次奔了出去。
连城看着她臃肿的身形消失在楼道里,略微低下了头。跟连城相处久了,谢长留也知道她这是有些沮丧,遂收了笑意,斟酌着字句,“……那容右军多老啊,都可以做你爹了,连城……”
连城抬头,看向谢长留:你有资格说别人么,好像你更老吧。
“咳咳,”谢长留摆手,别扯到我身上,“厂公怎么会想到让你嫁入容家?怎的,东厂想插手监军的事了?”他随手拿起桌上的酒壶,没拿稳,泼溅出一些。
连城有如灵蛇一般的目光在谢长留身上流转,看他这一番动作,她说,“你不想我嫁。”。
“咳——”谢长留被呛住了,眼珠子一转,以毒攻毒道,“是啊,我不想你嫁——”
突地,连城白皙若冰雪的手探到到他眼前,“那把耳坠子给我。”连城说。
连城所说的,是谢长留送给故妻的耳坠子。黄土陇中,白骨已朽,唯有这对耳坠淡绿似云,如新如故。
谢长留沉默,收起他一贯的胡说八道,挺直的脊梁也略有松懈。
“……不。”他说。
连城的嘴角讥讽地扯开一个笑,她拉开房门,独自走下了楼梯。
待走到楼下,店小二捧着算盘笑脸迎上来,她把手朝朝上一指,说道,后面那位付账,就出了大门。
待谢长留收拾好他的心情,慢悠悠地以他一惯的悠闲慵懒下楼梯。掌柜的已经在楼梯口候着了。
“付账?付什么帐,我什么都没喝,再说这地方也不是我订的。”
话音刚落,便有三四个虎背熊腰的伙计挺直了腰杆立在掌柜的身后。
“……哦,这样,谢长留说着,便在腰包里掏啊掏,掏出一样东西,递过去,“这个行么?”
锦衣卫顺象牙腰牌。
“……”可怜的没钱没势的草头小老百姓像什么事都没发生过,鬼魅一般四散了。
谢长留神清气爽地走出店铺。
彼时灯火交替,人影重重叠叠,而黑衣少女立在光影之间,对他似笑非笑,随即消失在人海之中。
我生君未生,君生我已老。
把耳环给我吧。
他不会给的。
而他看她转身就走,所以这才是他常招惹她的原因。
①“冯唐易老,李广难封。”:
唐?王勃《秋日登洪府滕王阁饯别序》:“嗟乎!时运不齐,命途多舛;冯唐易老;李广难封。”
“初唐四杰”的王勃因《檄英王鸡》得罪了唐高宗而被放逐。路经洪州时,恰逢重阳节,洪州都督阎伯屿大宴宾客,吟诗作乐。王勃在遂席上即兴作《滕王阁序》感慨自己:“时运不齐,命运多舛,冯唐易老,李广难封。”
“冯唐易老,李广难封。”形容老来难以得志,慨叹功高不爵,命运乖舛。
“冯唐易老”出典自《史记。冯唐列传》。汉文帝时,冯唐初以孝悌而闻名,拜为中郎署。由于他为人正直无私,敢于进谏,不徇私情,所以时时处处遭到排挤。其人历经汉文、汉景、汉武三朝,直到头发花白,年事已高,也没有得到升迁。‘冯唐易老’用来来形容老来难以得志。
“李广难封”;飞将军李广在历史上的评价很高,唐朝诗人王昌龄曾赞美李广“但使龙城飞将在,不教胡马度阴山。”但李广纵然战功赫赫,至死也没有封侯。纠其原因复杂,有性格、才能和政治等。
章二 表字连城
梅疏影,字连城。
桂林府临桂人,父母不详。志元三年,被贬官广西的瞿恩收养。收养之后,瞿妇长氏连生两胎,长子瞿衡,字行言;幼女瞿香,字柔婴。
……
“暗香疏影,”连城翻看手中的资料,从养女而不从长子,“看来瞿恩蛮看重这个养女的。”此时连城已回到皇城大内,正坐在一间耳房内审问下属。外面是东厂专属的值事房,门口西向,入门的空地植满草木,唯有中间一片青石砖道。
“……”知道连城相亲失败,下面跪着的人越发小心翼翼。
“那为什么我从来没听说过她。”连城锐利的眼神有如刀子直逼,怒气却似青色火焰静燃。
“……因为在,在十几年前,”听见这样含糊的数字,连城的眸光越发冰冷,答话的人咽了咽口水,答道,“十、十六年前,瞿恩宣称说他没有这个女儿,除非上饮黄泉下碧落,再也不见。把她禁闭在城外青崖,方圆十里有碑石为界……这是桩偷情的丑事,所以瞿家、秦家还有容家都不想提……所以,所以没有人提……”
连城坐着没有动,也面无表情,冰玉般的指甲却在和宣纸上落下深深的痕迹。
只是同名同字而已,害她出丑。
于是,在连城亲见梅疏影之前,就已经将她深深记恨。
她向来小气。
“……瞿恩为什么给她取字‘连城’。怎么没写。”
跪在地上的人抬起头来,想要直视,却又低下头,“没人给梅疏影取字,”回话的越发小心翼翼,“……是她自称的。据说当年收养的时候,她清楚明白地告诉瞿阁老说:她叫梅疏影,字连城。”
连城再次翻看了手中的资料:收养的时候,梅疏影至多四五岁。
“这很有趣。”连城挑眉道。
“……瞿阁老当时也很惊讶,怀疑是被拐子拐卖。但除了梅疏影、连城,小孩也说不出其它什么,又没有人来认领……”察觉到连城的兴趣,跪着的人继续说下去,“只有及笄或出嫁的富家女子才有‘字’,所以瞿阁老最后认定,这是今生和前世的混淆……”
“荒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