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型的人,却一见如故。他对我这个法国人微笑,我对他这个英国人微笑。大家都很开心。
“布鲁克先生有一头灰发,个性耿直保守,但待人非常亲切,认真踏实地经营皮革事业。他穿灯笼裤——在夏尔特尔,这种打扮就像在英国新堡穿牧师服装一样格格不入。他热忱好客,眼光永远炯炯有神。但我敢跟你赌一先令,他绝对是那种你一眼就能看穿他心思的老实人。他妻子体态丰腴、优美秀丽、面色红润,和他是一样的人。
“至于他儿子哈利……
“跟父母就截然不同了!
“我对哈利相当感兴趣。他非常敏感,想像力丰富。他的身材还有给人的印象,都像他的父亲。在看似平凡的外表下,其实是个心思细密义神经质的人。
“他也是个很帅的小伙子——方额、直挺的鼻梁、宽距恰到好处的褐色眼睛、一头金发。我心想,他要是不好好控制自己的紧张与焦虑,不用多久就会跟他父亲一样满头银发。哈利是父母的宠儿。我看过不少溺爱子女的父母,但是没有人能比得上布鲁克夫妇!
“因为哈利的高尔夫挥杆可以达两百码,或是说两百哩,不管怎么样,总之是相当远的距离,布鲁克先生就得意地吹起牛来了。因为哈利热中打网球,赢得一整排银杯,他父亲就乐得飞上七重天。他从来不对哈利提这些。他只说:‘还可以,还可以!’却没完没了地向所有人夸耀自己的儿子。
“哈利曾在皮革厂里接受培训,有朝一日将继承工厂,和他父亲一样成为一个有钱人。他通晓事理,知道自己的责任义务,但却渴望到巴黎学画画。
“我的老夭,他多么想学画啊!也许是太渴望了,所以他反而没办法清楚明确地表达想学画的意愿。布鲁克先生把儿子想当画家的志向视为蠢行,羞于对外人说。他是个思想开通的人,他说:‘画画是个再好不过的消遣,但要当成一个正当的职业嘛,就另当别论。’至于布鲁克太太,对于这个话题的情绪反应则相当激烈。她满脑子想到的都是哈利将住在阁楼,身边环绕着许多一丝不挂的美女。
“‘儿子啊,’父亲说,‘我完全能了解你的感受,我在你这个年纪的时候,也有过类似的想法。十年以后,你就会笑自己怎么曾经有这种念头。’他母亲接着说:‘你难道不能留在家里画画那些动物就好了吗?’此后,哈利任意外出,打网球时把对手轰下场,或惨白着脸坐在草地上、沉思、口中喃喃咒念。你们看,这些人对人多么坦率,好心又真诚。
“我现在可以告诉你们,我从来都不知道哈利看待自己的人生有多认真。我一直没有机会认识他。那年5月下旬,布鲁克先生的私人秘书——严谨的中年女上麦可夏恩——因为对当时的国际局势感到不安而返回英国。
“这么一来事情就麻烦了。布鲁克先生私人信件多得惊人,而他的私人秘书不再与这些客户接洽。喔,这种事也常会搞得我晕头转向,那个人怎么处理得了这些信嘛!他的投资、他的慈善事业、他的朋友、他给英国报纸的投书——他提到这件事时不断来回踱步,他的手放在背后,发色银灰,脸孔削瘦,嘴唇也因怒气而显得僵硬。
“必须有一个非常能干的私人秘书来接手。他写信到英格兰,要找一位最好的人才。于是有人到‘优景园’来——优景园是布鲁克先生为他们的家取的名字。来者就是费伊·瑟彤小姐。
“费伊·瑟彤小姐……
“我还记得那天是5月30日下午。我和布鲁克一家在优景园喝茶。优景园是一栋18世纪初期的灰色石砌建筑,墙石上雕饰着花纹,还有着白色窗棂。别墅三面环绕着庭园。我们坐在铺有草皮的庭院里,就着房屋影子的阴凉处喝下午茶。
“我们面对的是第四道墙,高耸的大型铸铁栅门大开。门外不远处是大马路,再往外走,顺着长满草的河堤下了斜坡,就到了柳树垂绕的河边。
“布鲁克爸爸坐在藤椅里,鼻梁架着角框眼镜,笑眯眯地喂狗吃饼干。英国人家里总会养条狗。使唤这些通人性的狗坐下、喂它吃东西,对英国人来说,是无穷欢乐的来源。
“然而!
“布鲁克爸爸和深灰色苏格兰犬这一边,是幅生动活泼的画面。坐在茶几另一边的布鲁克妈妈——一头束起的褐发、愉悦红润的脸,不怎么考究的穿着——正在倒第五杯茶。哈利站在另一边,身穿运动夹克和法兰绒长裤,手握着高尔夫开球杆练习挥杆。
“树梢缓缓摇曳——法国的夏天!树叶摆荡发出沙沙声响,在阳光下闪闪发亮,花草的馨香,令人墉懒的宁静——让人想闭上眼,甚至会想到……
“这时,忽然一部雪铁龙计程车停在栅门前面。
“一位年轻女人走出计程车,大方地把车资付给帮她搬行李的司机。她沿着庭园小径走到我们跟前,看来羞怯拘谨。她自我介绍,说她是费伊·瑟彤,新聘的秘书。
“她是美丽动人那一型的吗?天晓得!
“请记住——请原谅我得竖起食指提醒你们——请记住,我当初丝毫没有感受到任何吸引力。不,该这么说,她散发的是一种含蓄内敛的气质。
“我还记得她第一天站在小径上,布鲁克爸爸慎重其事向在场所有人介绍她,包括他的狗,布鲁克妈妈问她需不需要先上楼梳洗一下。她高挑、纤瘦,穿件合身并和本人一样朴素的套装。她的颈项修长,留一头浓密滑顺的深红色长发。她细长的蓝眼睛如梦似幻,眼里含着笑,但不常直视他人。
“哈利·布鲁克没说话,朝假想球挥了一杆,只听到唯一声。球似乎弹落在大草坪上。
“我则继续抽我的雪茄,对人类行为充满无可救药的好奇——我对自己喊:‘啊哈!’这位年轻小姐越来越讨人喜欢。这实在不寻常,也许有点奇怪。她颇有涵养,举止温柔,但最特别的是,她与众不同的超然……
“你绝对会认为费伊·瑟彤小姐是个淑女——虽然她似乎想隐藏这些特质,也害怕他人特别注意。她出身好家庭,苏格兰某个没落的旧式家族,布鲁克先生发现了这一点,这也是让他印象最深刻的地方。她似乎没有受过秘书工作的训练,不对,她可能接受过某些训练,”芮高德教授轻声笑道,眼神锐利地盯着他的听众。“但是她动作快又有效率,反应机灵,冷静:他们要是想打四人桥牌,或是有人乐兴之至,在晚间点起灯来就着钢琴自弹自唱,费伊·瑟彤都会应邀出席。她以自己的方式表现友善,虽然生性害羞拘谨,常坐得远远地在一旁观看。有时候你不免生气:这个女孩脑子里到底在想什么?
“那个炎炎夏日……
“河川水量丰沛,在阳光下奔流不息,黄昏后蟋蟀会发出如金属弦丝般的叫声……我永远忘不了当时的情景。
“费伊·瑟彤这种理性的人不怎么热中运动,不过她的心脏真的不好。我之前跟你们提过一座石桥,以及布鲁克家把已成为废墟的塔楼当成游泳时的更衣室。在哈利的鼓励下,她也去游过一两次泳——身材高瘦苗条,戴上橡胶泳帽后刻意拨露几丝红发。他带她到河里划船,带她去戏院听罗瑞和哈帝说优美的法文,带她到厄尔河畔危险而浪漫的树丛里散步。
“在我看来,哈利显然爱上她了。但不是这样的,你们知道吗?这种情形就如法国作家安纳度·法朗士小说中描述的情节一样:‘我爱你!可是你叫什么名字?’发展太快了。
“6月的某个晚上,哈利瞒着父母,到我下榻的尊下大饭店来找我,一五一十倾吐他对费伊的情意。当时可能是因为我正抽着雪茄,话不太多,但我一向是个人情味浓厚的人。我曾经教他读一些法国浪漫主义伟大文豪的作品,帮助他的思想成熟,可能在某方面也让他受到魔鬼的召唤。他的父母可能不太高兴我这么做。
“当晚,他一来就傻站在窗边,不停搬弄墨水瓶,直到不小心打翻。最后还是将心中的话一吐为快。
“‘我爱她爱到发狂,’他说,‘我跟她求婚了。’‘然后呢?’我说。
“‘她不答应,’哈利哭了起来——那一刹那,我才发现这不是随便闹着玩的,他随时都可能从窗户跳下去。
“他的告白让我傻了眼。我对这种求爱不成的痛苦一向没辙。我相信。这位费伊·瑟彤一定深深地吸引了这个年轻人。
我这么说是因为她的表情永远是个谜,长睫毛的蓝眼睛从不正视你,还有那股谜样的内在特质和疏离感。
“‘搞不好是你求婚的方式太逊了。’‘我对这种事一窍不通,’哈利说,紧握拳头捶打着刚才泼翻墨水的桌子,‘昨晚我带她去河堤散步,月光皎洁……’‘我知道。’‘我对费伊说,我爱她,我吻她的唇,然后亲她的前颈……一直到我快要发疯了。我请求她嫁给我。在月光下,她的脸像鬼一样惨白,拼命说不!好像我说了什么话吓到她似的。不一会儿,她就从我身边跑开,跑进塔楼的阴暗处。’
“‘芮高德教授,我情不自禁地拼命吻她时,费伊站在那里,僵直的身体像座雕像。老实说,当时我好失望,我知道自己配不上她。我追她追到塔楼,穿过野草,问她是不是早已心有所属。她倒抽一口气,说没有,当然没有。我又问她,是不是因为她不喜欢我,但她承认她喜欢我。我说我不会放弃任何希望的。我不会放弃任何希望。’就这样!
“这就是哈利·布鲁克那天站在饭店窗前对我说的话。听了哈利的描述后,我更疑惑了,费伊·瑟彤显然是个女人,应该也会动心才对。我安慰哈利,要他打起精神。如果他懂得婉转一点,一定可以掳获芳心。
“他办到了。不到3个星期,哈利兴高采烈地对我和他父母宣布——费伊·瑟彤决定以身相许。
“坦白说,我并不认为布鲁克爸爸和布鲁克妈妈赞成这桩婚事。
“他们并非对这个女孩有意见,也不是因为她的出身、她的经历或她的名声。都不是!任何条件都符合。她可能比哈利大个三四岁,那又怎么样?布鲁克爸爸迂回的英式思维认为,他的儿子要迎娶一个刚到他们家来工作的女孩,不是件风光的事。而且这桩婚事太突然,令他们措手不及。话又说回来,除非等到哈利35或40岁离开家自立门户,结婚对象有百万财产和名声,否则他们永远也不会满意。
“他们除了‘愿上帝祝福你’,还能说什么?
“布鲁克妈妈紧抿上唇,泪水沿着脸颊落下。布鲁克爸爸则开始对哈利亲切坦率起来,仿佛哈利突然在一夜之间长大了。爸妈趁着空当喋喋不休地低语交谈,其中一人推测‘我确定一切都会没事的!——’两个人就像在葬礼上谈论逝者亡灵的归属一般。
“请注意这一点:这对夫妻的生活幸福美满,偶尔有新的想法便开始引以为乐。布鲁克家和许多家庭一样,一叹失去传统就什么也不是。布鲁克爸爸冀望儿子将来能在皮革业奋斗,把工厂名号打得更响亮。何况,这对新婚夫妇可以住在家里或附近。这样的状况十分合乎他的理想。像首田园抒情诗。
“接下来……悲剧发生了。
“这场灾难深重的悲剧像中了魔咒,毫无预替,让人无法招架。”
芮高德教授停下来。
粗壮的手肘撑在桌上,人往前倾,手臂前举,右手食指抵着左手食指,顶成一个尖拱形状。他的头微微偏向一侧,就像课堂上的讲师。炯炯有神的目光、半秃的脑袋,甚至是他斑驳的滑稽胡髭,都散放一股强烈的热情。
“哈!”他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