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她无心吃饭,也毫无倦意,抱着头,木雕泥塑一般在屋子里困坐。身上不敢动,脑子也不敢思考,空洞地数着自己的呼吸,每次眼泪要流出来,她都用力咽回去。
如此这般,一直坐了一天,等到晚上,门锁再次响起,这次进来的是姐姐常欣。
常欢抬起头,看见姐姐,忍了一天的眼泪再也憋不住,不知不觉地流了出来,双手抱着头,呜呜痛哭。常欣脸色雪白,眼睛红肿,显然也刚刚哭过,她走到二妹身边坐下道:“别哭了。伤心坏了,妈在天上也会难过的。”
常欢想停,却怎么也停不下,她哭得喉咙沙哑,断续着对怡道:“姐——姐姐,妈——妈是被爸——爸害死的!”
常欣擦着脸颊上的眼泪,伸手在她背上抚道:“别胡说。这样的话传出去,没的被人说成有的,你让咱们常家怎么做人?大爷和爸爸当了两代镇长了,这镇上恨咱们常家的就不少,你再这样说,不是给咱家惹麻烦么?”
“你没看见妈死的样子么?她被人打破了头……”
“不是。妈是摔在楼梯上,断了脖子死的,这个医生和警察都鉴定过了。你不要因为爸爸想离婚就怀疑他,他虽然跟妈妈感情破裂,但杀人的事他可绝对不会做。”
常欢摇着脑袋,后来擦擦眼泪,抬起头看着姐姐道:“姐姐,你昨晚不在家,不了解情况。我——我昨天睡得晚,半夜听见妈的两声叫喊,那声音——那声音痛苦又恐惧,我今天一整天脑子里想的都是她当时的样子,头上流着血,身体还是温热的——我要是一直跟她在一起,她就不会有事了!我为什么没有想到呢?为什么没有保护好妈妈……”
她说不下去,转身扑在床上,痛哭失声。
常欣静静地坐着,姐俩良久无言。后来常欣才道:“不管怎么样,人死不能复生,你别太伤心了。关于母亲的死因,公安已经鉴定是意外,我们作女儿的,就让这一切过去算了。对外头,你千万不能胡说,听见了么?”
本来一直在痛哭的常欢,蓦地停下,她回过头来盯着姐姐,冷声道:“是爸爸叫你来的?他怕我把他的罪孽到处宣扬,所以派你来封住我的口?”
“爸爸没有派我来,是奶奶让我上来看你。现在妈已经死了,你我只剩下父亲,还有整个常家,你该明白怎么做!”
常欢翻身坐起,一张脸冷若冰霜,说话时声音也带着冰凌般的锋锐之气:“你有爸爸,我没有;你需要常家,我不需要!姐,你怕家里势头低了,你嫁不进好人家,对么?你放心,我不会耽误你的婚姻大事。我恨的人,有父亲,还有韩嫣,没有你,也没有小怡。”
常欣被常欢说得满面通红,自己默默地叹了口气道:“你说的虽然难听,可也是事实。我跟孙柯已经到了谈婚论嫁的地步,若是在这个当口,家里出了这样的丑闻,孙柯就算没话说,他的父母可不会轻放,孙家在市里门庭显赫,受不了这样的丑事。你能为我和小怡着想,也算是明白人了。”
常欢冷冷地哼了一声,闭口不言,姐妹俩又坐了一会儿,常欢用力一抹眼泪,对姐姐说:“你下去之后,跟奶奶还有爸爸说,放我下去,我想陪着妈妈。让他们放心,我一定不会闹。”
常欣仔细看着她的脸色,点头答应,站起身走了出去。
晚上楼下人声渐渐静了,常欢的房门才打开,五嫂站在门口唤她:“出来吧。”
常欢下地,一天一夜没有睡觉,没有吃东西,她有些头重脚轻。慢慢走到楼下,出了楼门,看见黑白幔子搭的灵堂,她几乎站不住脚,扶着旁边的台阶扶手,才算站稳。
进去里面,阔大的堂里,只有一个人,是孤单地跪着的妹妹常怡。她走过去,见小怡浑身纯孝,雪白的脸上凄楚可怜,看见二姐常欢,她张开口,平时娇柔的声音,此时有些嘶哑:“二姐,他们放你出来了?”
常欢点头,走到小怡身边,搂着妹妹,眼泪扑簌簌地掉下来。姐妹俩抱头痛哭,小怡哽咽着低语道:“二姐,妈妈没了,我怎么办?我是不是该听小水的,把孩子生下来?”
常欢听见韩滨的名字,想起韩嫣,摇头斩钉截铁地道:“韩滨才十六岁,他能有什么主意?男人说的话,过个几年,就忘得一干二净。你看看咱妈尸骨未寒,她的一生,还不够我们姐妹警醒么!宁可相信一条狗,也不要随便相信男人的承诺!你生下这个孩子,你的一生就毁了!”
常怡呆呆地听着,后来摇头道:“我——我想小水跟咱爸不一样,他不会对我变心的。我生下这个孩子,然后跟小水一起打拼……”
常欢厉声打断妹妹道:“韩滨是韩家的人!只要是姓韩的,就是我们的仇人!韩嫣跟咱爸勾搭成奸,这才害死了母亲,你怎么还能相信姓韩的?”
“那小山呢?你难道忘了小山也姓韩了么?”常怡轻声反问。
常欢听见韩岳的名字,似乎踌躇了一下,抬头看了一眼灵床上白布盖着的母亲尸体,夜半时分听见的母亲凄厉的叫声,似乎就响在耳边,她眼神登时变得冰冷,咬着牙道:“小山又怎样?就算韩嫣亲手杀了人,他也会替他姐姐出头——我谁都不信!”
常怡看了二姐的脸色,嘴唇动了动,后来鼓起勇气轻声道:“我还是信小水。他跟他姐不一样。”
常欢心中悲痛,脑子乱成一团,暂时无力跟妹妹争辩,只道:“你在这里多久了?”
“一整天。妈妈死了也很孤单,除了我,没什么人陪她。”小怡叹了一口气,用手擦拭眼角。
“那你上去休息,今晚我陪着。”常欢说着,推着小怡出去。
常怡站起身,边走边用手扶着肚子,皱眉道:“不知道怎么了,今天肚子冰凉,有些疼。”
常欢对此毫无经验,看妹妹脸色不好,站起身扶她道:“你跪了一天,可能着凉了。上楼喝点热水,休息一个晚上就该没事了。”
常怡嗯了一声,慢慢上楼去了。
新人新妇停灵三天,官来宦往,虽然是凶丧,可在常家大门口看去,倒似乎是喜事一般。礼金收够了,出殡的日子因为没有儿子,沈淑惠娘家也没有特别亲密的直系亲属,就由大女儿常欣捧着遗照,骨灰常晟尧本想捧着,常欢看了,一声不响,走上前硬是抢了过来,一路捧着到了墓场。
骨灰入土,人群渐渐散去。只剩常晟禹和常晟玲一家多住了一天,帮着把杂事处理清楚,常晟禹和常晟玲离开,常晟玲顺便把常老太太带回城里住一段时间。常欣则回公司正常上班去了。
偌大的房子,刚刚还人来人往,嘈杂不堪,霎时就冷清起来,楼上楼下,只有放假的常欢常怡两姐妹作伴,本就不常在家的常晟尧,现在干脆早晚都不见人影了。
痛苦并没有随着时间的流逝消减,反而变成了仇恨,重重地压在常欢的心头。
她不再飙车,也不再奇装异服,以往所有外在的叛逆不羁,随着母亲沈淑惠的死一起入土成烟。她的脸没有了诡异彩妆的遮盖,美艳绝伦,但是眼角唇边透着森森冷意与孤寒,比以往奇装异服的时候更加令人不敢接近。
韩岳来找过几次她,她都没有下楼。月前河边的羞涩往事,似乎是上辈子的事了,如果可以选择,她宁愿她没有做那件傻事,那她现在就跟姓韩的一点关系都没有,这样她才觉得自己对得起母亲的养育之恩!
母亲遗体火化那天,她就已经暗暗发誓,这辈子,她绝对不能跟姓韩的人有任何的瓜葛!
常怡也很矛盾,她拿不定主意是听韩滨的,还是听过世母亲的话。常欢给她买来的药物流产的药,藏在衣柜底下,她连看一眼的勇气都无。日子一天天延挨着,她日渐消瘦,本来椭圆的娃娃脸,瘦得双颊都凹下去了。心里长了草一样,也就不想见韩滨,整天躲着他。有几次出门被等在路口的他堵住,被他问急了,心里难过,眼泪就淌了出来。
韩滨见了她的眼泪,除了叹气,毫无办法,本来就瘦长的小伙子,从背后望过去,瘦得几乎脱形了。
在沈淑惠去世之后的第二个月,让本镇人十分惊讶的一个消息传开,原本以为沈淑惠死了,会被扶正的白玉茹竟然带着女儿白雪萍嫁到别处,搬走了。
也从那时开始,韩嫣跟常晟尧的事,开始在整个镇子流传。韩嫣辞了制衣厂的工作之后,镇里人都知道她嫁进常家,只不过是时间的问题。可乡间的习俗,人人都想常晟尧至少会等沈淑惠入土一年,才娶新媳妇,不想刚刚进入八月末,常家就开始操办婚事了。那时,距离沈淑惠过世,才刚刚两个月。
韩嫣进门拜见常家老奶奶的那天,常欢跟妹妹常怡一起站在楼梯口,盯着进来的韩嫣。她今日不同以往,从前身上的地摊货衣服,换成了常晟尧给她买的品牌货,喜气洋洋的红色高跟鞋踩在常家的地板上,发出当当的脆响。新人新气色,沈淑惠的家,现在已经没有前任女主人的任何痕迹了。
姐妹俩静静地看着她,韩嫣对着两个女孩子腼腆地一笑,以往灰土土的脸色,不知道是因为身上的喜气,还是因为什么人在她身上施了魔法,整个人宛如一朵洗去了烟尘的鲜花一般盛开了,身材苗条,眉目俊俏,颇有一些动人的少妇风姿,细细的腰随着高高的鞋跟摇曳着,随在常晟尧身后,进了常老太太的屋子。
常欢对妹妹小怡轻声道:“看她脸上那神情,肯定是迫不及待想进门了。”
常怡轻轻点头,眼睛红了,声音堵着答道:“妈妈的遗像早就被爸爸丢掉了——爸爸真是娶了韩嫣,我和小水……”
“你不用管这对狗男女!”常欢看着常老太太紧闭的房门,冷冷地道:“你要是决定生这个孩子,就做好这辈子伤心吃苦的准备!女人,总是要靠自己,别的都是假的。”
小怡叹了口气,手捂着肚子,慢慢坐在底层台阶处,呆坐了一会儿,幽幽地说:“我记得妈就是躺在这里死的。我现在坐在这儿,浑身冷飕飕的。”
常欢听了一僵,慢慢低头看着脚下,蹲下身子,在台阶上坐定,她冰冷的眼睛盯着韩嫣所在屋子的室门道:“所以我一定不会让她如意!她要风光踏进这个门么,先过了我这关再说!”
常怡叹了口气,闷闷地道:“我原来以为爸爸很好,现在看来……”说到这里顿住。虽然因为母亲惨死,她对父亲的看法一夜之间从小女孩般的崇拜,变成了如今的心有怨言,但她天性柔和,强烈的仇恨与绝情,她都做不到,连句过分的话都不忍心说父亲。
“我想小山大哥和小水都不赞成他们姐姐的所作所为。我前几天,在街上碰见小山大哥,他还问起你。二姐,你真的不打算理他了?”
常欢毫无表情地道:“你记住我的话,不管韩嫣做了什么缺德事,他们韩家兄弟都会跟他们姐姐站在一起!我这辈子不需要男人,现在不需要,以后也不需要!”
“可一个人—— 一个人,总会有寂寞的时候吧?”常怡感叹地问。
常欢眼睛搭下来,心中似有感触,可嘴角却倔强地笑了一下:“有谁不寂寞?有了男人就不寂寞了么?”
她嘴上这么说,心里想到韩岳,从小就认定了的那个青梅竹马的他,却剜了心一般地痛——她为什么要生在常家,母亲为什么要惨死,韩岳为什么要是韩嫣的弟弟?
找不回初恋时的那份心意,纵不是刻意的跟他疏远,但最终的结局仍是放弃与离开。
她将手放在牛仔裤的口袋里,在里面慢慢地攥紧了拳头,攥到自己手心中都是汗,在心头一直想一直想一直想着母亲,用亲爱的母亲那个染满了鲜血的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