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周川端一木瓢出来,说:“哥,洗洗嘴巴,洗洗手杆。甘草水,解射罔毒的。”几个人聊了这么一气,他的汉话利落多了。
“兄弟,给我一块射罔行吗?”
“哥,打猎?行,都拿去。吃饭,坐下吃饭,吃罢饭,拿给你。”说着,他从草棚子里端出一盆热气腾腾的炖鸡块,一甑子蒸苞谷饭,招呼大家坐下快吃。
仇家奇怪,周川一直和俩人聊天,只进了两次草棚子,片刻时间就出来了,怎么鸡也炖好了,饭也蒸好了?他问:“你啥子时候做的?没见你杀鸡呀?”
“女人做的。”周川憨厚地一笑。
“没见她呀。请她出来,一起吃。”李肇元也客气地说。
“她,没得衣,没得裤,见不得人。”周川又是憨厚的一笑。
“没得衣,没得裤?咋的不买布缝几件呢?” 李肇元问。
“钱,没得。”
“咋个是这样?打猎这生计,找钱也难?”李肇元眼睛瞪得铜铃大。
“难。”
“打一只虎,能卖百十两银子。日子还不好过?”
“山主要收租。官府要收税。公人要收捐。官人要年敬节敬月敬。山大王躲,不见面,三年打不到一只。山鸡、野兔、獐狍多,卖不上价钱。”
“租呀,税呀,捐呀。。。。。。唉,要得很多吗?”
“一只山鸡卖十个铜板,税,要二个,捐要二个。一只狍子卖四十个铜版,税要八个,捐要八个。”
“租呢,也很重?”李肇元接着问。
“山主一年要八两银子。年敬一百文铜板。节敬二十文铜板。月敬要十文铜板。”
“一年满打满算能找几多钱?”
“上年剩下一千四百文铜板。”
“还不够一两银子?能买…能买不到二百斤苞谷,咋个够吃嘛?哦,你有几个娃儿?”
“七个,四个男娃,三个女娃。”
“九口人,二百斤苞谷,吃一年?”
“女人,娃儿,在石头缝缝里再种些些,能收三二百多斤。养一群鸡,再采些些菌子、竹荪、天麻、昭参,卖钱。饿不死。”
“娃儿多大啦?”
“大的是个女娃,十七。二的是个男娃,十六。三的是女娃,十五,四的是女娃。。。。。。”
“叫他们出来吃饭呀。”
“出不来,都没得衣服。没衣,没裤,赤尻子是不能见客的,没…没礼…貌。”
李肇元想问,没得衣服,咋个出门,咋个石头缝缝里种苞谷,满山遍野采山珍?想想,没问出口。俩人不再说话,饭吃的没滋没味,俩人谁也不敢下筷子,生怕多吃一口似的。
李肇元心情很沉重,放下筷子,他拿出那把时刻不离身的扇子,扯着玉坠,问仇家:“你说,送给他行不行?”
仇家接过来仔细看,是一块核桃大缅甸玉,从雕工、血晕、成色看,是块古玉,应该价值不菲。他心想,这人呀,说变也快着呢。三四个月前心浮气燥,昂着脖子的小公鸡模样,说变就变了,变得恐怕连自己都不敢相信呢。这时候的李肇元,不仅沉稳了许多,还懂得怜穷恤贫,同情受苦人,真真不简单呢。他沉了沉,说:“你送块玉石给他,能换粮食吗,能换布匹吗,咋个花?一个穷猎户,忽然有块玉石,还不让公人当场抓了?治罪不治罪,先不说,玉石当场就得进公人腰包。”
“那,回去我着人给他送几石粮食来?”
“行,就这么办。最好…最好再送一两匹粗布。”
“送一两匹粗布?拿得出手吗?送就得送细布呀。”李肇元十分认真地说。
“唉,到底是公子哥儿。一个猎户穿身细布裤褂,钻林子,卧草丛,好看好瞧?”仇家乜斜着眼嘲笑道。
李肇元也自嘲地笑了。
苗寨去不成了。李肇元说,没听说过,有谁能拿着一包毒药,进村入寨,登门上户,去谁家的。去好朋友家都不行,起码是没礼貌。仇家输了理,一声没吭,乖乖地跟在后面,俩人顶着牛绒绒雨,一步一滑跌地赶紧往回返。
回家没几天,李肇元在爹爹的严命之下,游学去了四川,然后又去陕西、河南、山东、江苏、江西、湖南,从贵州绕回来,一走就是四年多。光绪十一年,他参加乙酉科乡试,高中第十八名,以举人的身份在外为官。据说,官声尚可,百姓中口碑也还行。当然,怎么也比不过乃兄。
他的长兄李肇南,同治十年辛未科会试高中,以进士身份为官,直至宣化知府。光绪二十六年(公元1900年)八国联军打进北京,慈禧载湉人等一路西逃,途径宣化府。刚刚安顿下来,一伙太监大概是闲极无聊,满大街的又砸又抢,把个不大的府城搅成一锅粥。知府李肇南闻听大怒,立即下令,抓。抓了以后,他还不罢休,又枷号示众,施以鞭刑。横行霸道惯了的慈禧,知道自己正在逃难中,啥子屁没敢放,反而还夸奖了一句,说,好啊,好啊,真真有古大臣之风范。回京之后,慈禧越想越窝火,越想越憋气,哭兮兮地逢人就诉说委屈,一个小小的知府都敢欺负我们孤儿寡母啊。。。。。。都敢欺负我们孤儿寡母啊!有人给他透露消息,让他赶紧上书谢罪。书是上了,谁也没想到竟是辞职书。李肇南挂冠而去,两袖清风,回镇雄老家开了间书塾,教几个鼻涕娃,聊以糊口,最后终老乡里。
(二十年前作者常去宣化,有时候一周要去两回。曾经去过府衙门遗址、慈禧行宫遗址,这些遗址眼下还在。《镇雄州志》上有这个故事,《宣化府志》上也有这个故事。)
从这次分手,仇家和李肇元,俩人再也不曾谋面。
第二十六章
巧月仍然住在仇家。
仇家仍然到处游逛。
这天,他忽然感觉有点累,想歇歇脚,补补欠缺的觉。于是,决定那儿也不去,干脆连床也不起,放展身子好好睡。一觉睡到巳时末刻,午饭已经炊好,仇家才懒懒散散走出屋门,一边揉着惺忪睡眼,一边叫来柳笛儿,吩咐他进城喊个裁缝,再买两匹细布,一匹蓝色,一匹白色。
巧月见仇家睡醒,忙着过来,想问问中午吃啥子。见他正在安排喊裁缝买布,就说:“。。。。。。先生要做衣服?嗯,蓝色的做件长衫,白色的做两件散穿的裤褂。哦,再买匹月白色的吧,多做件长衫,留着换洗。”
仇家没坑声,柳笛儿拿上钱走了。
刚吃完午饭,裁缝就到了。凑巧,脚前脚后,廖大嫂也来了。见裁缝坐在椅子上,布匹摆在桌子上,张口就问:“哟,做啥子,裁新衣服吗?兆小姐,是给你做出嫁的新衣服?咋不买红的。仇先生,赶紧拿钱,打发人去买红色的,买绿色的。没得说办喜事,不整得红火些,光蓝布白布使不得。”
仇家真的又拿钱让柳笛再去买。
柳笛儿刚刚出门,廖大嫂问:“没告诉柳笛儿买线?红的、蓝的、白的、黑的、绿的都买几股。”
兆小姐闻听,赶紧去追赶柳笛儿。
廖大嫂见兆小姐走了,问仇家:“真的给新娘子做嫁衣呀?”
“啥子哟?给笛儿眉儿做几件家常穿的衣服,眉儿连抹胸亵衣都没有。。。。。。你也做几件吧,不是也没得换洗吗?”
“你…你要给我做衣服?真的,真的。。。。。。”廖大搔惊喜地睁大眼睛,“做几件家常衣服请裁缝做啥子?家里这么多女人,为啥子不自己做?裁缝师傅,你回吧,这儿用不着你了。”
裁缝不乐意了,站起身要争竞,没等他开口,廖大嫂从仇家腰带上抽下荷包,倒出一把铜子,数也没数,塞进他的手里,连说带哄将他推出门外。
仇家猛然想起,给这个做衣服,给那个做衣服,给不给巧月做?做吧,以什么名目呢,她是你什么人,轮得着你给做衣服?不做吧,一伙人都有,单单落下一个,她会咋个想,别人会咋个想?
见巧月推门进来,他试探着问:“你做件啥子?”
巧月笑笑,说:“我啥子都不要,衣服多着呢。”
话说出去了,巧月又有点后悔。后天是七月初七,自己的生日,她盼着仇家能给她点啥子,比如说信物之类。
红布绿布各色丝线棉线买来了,笛儿还自作主张,买了一包大大小小的针。廖大嫂主剪,先给笛儿量体裁衣。嘁里喀嚓,三下五除二,一件蓝色长衫,一件白色汗禢已经裁好。
廖大嫂说:“等着去吧,别在这儿添乱,误不了你娶媳妇。”她又裁下红蓝白三件兜肚的料,说,“谁针线活儿好?动手吧。。。。。。”
说着,她自己先飞针走线,埋头缝起。
巧月、眉儿、小翠谁也没动针,都大眼瞪小眼地围着看。只见廖大嫂将红布迭个对角,找到中心,压出印痕,取枚锈花针纫上白丝线,小针脚平针,从中心点缭起,十几针缭过,一朵梅花精精神神突显出来。围观的人还没来得及叫好,又是一朵,又是一朵,不一会儿一束折枝梅活灵活现,开放在大家眼前。她又取来蓝布,纫上红丝线,照样缭起,很快又一束折枝梅也开了。她把两块布合起,压出边脚,犬牙针锁好四边,又连环针走一趟万字不到头,将折枝梅圈起,举着给围观的几个人看。
眉儿抢过来,举在胸前,问:“好看不好看?翠儿,你说,好看不好看?”
翠儿不怀好意地摇摇头,说:“看不出来,你穿着衣服,这么一比划,咋个看得出好看不好看?”
“你是说,脱了衣服试试?”
“没得错,穿兜肚嘛,就得光着身子,贴着肉。浮皮潦草,隔山买牛,这么一比划,咋个看得出好看不好看?”
“我傻呀?大白天的,听你调理我。别以为你聪明,别人就一定傻,傻得两头出气。”
俩人正斗嘴的时候,廖大嫂拿红布蓝布各剪一对鸳鸯,蓝鸳鸯贴在红布上,红鸳鸯贴在蓝布上,用密密的犬牙针签好,倒脚针绣出眼睛翎毛脚爪,又细细地缭出一丛水草。绿油油的水草和鸳鸯相互一衬托,好象都活了,鸳鸯在游,水草在摇,仿佛还有水波在动。还没锁边,翠儿就拿着给巧月举在胸前比划。
眉儿反映极快,立刻来了句:“兆小姐,脱了试呀。穿兜肚嘛,就得光着身子,贴着肉。浮皮潦草,隔山买牛,这么一比划,咋个看得出好看不好看?”她心里说,你的丫鬟得罪了我,我从你这儿找回来。
廖大嫂搭茬说:“好看不好看的,也不是给你看的。自有仇先生看,自有仇先生叫好,且轮不到你看呢,眼谗也没得用。兆小姐,拿过来,还没打整好呢,别让她们摆弄着玩,脏手爪爪乱抓,抓挠个乌眉灶眼的。派用场的时候,咋个穿?咋个给仇先生看?白嫩嫩的肚皮,配个乌漆抹黑的兜肚,仇先生还以为戴着喂猪的围裙呢。”
几个人嘴上说着,笑着,手上剪着,缝着。到掌灯的时候,每人红白蓝三个兜肚,红白绿三条小裤都已做好,熨烫得平平整整。
晚饭是柳笛儿烧的。他,一个讨口花子,刚刚放下打狗棍,哪里会炊什么饭,烧什么菜?米饭蒸得硬了,石子似的。菜更简单,煮一盆酸汤豆豆,既没放肉,也没搁豆腐。蘸水呢,一把海椒面一砣盐巴,没葱没姜没芫荽,连花椒面也没放。
刚端上桌,仇家就迈着四方步踱进来。他看看桌上,问:“咋个,就吃这?去,叫眉儿来。”
柳笛儿眨眨眼,心里说,不吃这吃啥子?这不是很好嘛。
眉儿来的很快。啥子都不用说,是她自己没顾上炊晚饭,让柳笛儿瞎鼓捣,不一定整成个啥子模样呢。
“咱俩去打蕨沟,廖大嫂给吃得啥,记得吗?人家来啦,就吃这个?”仇家满脸不高兴地说。
话音没落,廖大嫂在屋门口接了茬,大声嚷嚷着说:“这个咋啦,不吃这个,吃啥子?”说着,走近桌前,动手盛饭,一边舀,一边笑,“笛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