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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如何不知道她心里在想什么?无非觉得我既不使唤她,便是不放心她。当真论起来,锦心算是我身边第一忠仆,只是她坦率急躁,眼中揉不得沙,若是气急与人争辩起来,难免说漏嘴走漏风声。依我现在的处境,凡事多个心眼总是好的。
转首瞥见锦心脸上的委屈神色,我唤她走近,拉了她的手道:“你是我从家里带来的,能有什么瞒着你?”我又特意压低了声,“和妃昨日训诫我,顺带告诉我福康公主不明不白落了水差点丧命。”
锦心“呀”一声叫起来,我忙掩了她的口:“你看看,我还没说完你就咋呼。正因为这样,我才不敢吩咐你去做事。实告诉你,我想念玉真的很,所以让嫣寻去媜儿哪里问问近况。嫣寻在宫中毕竟比你资历深,夜里去飞寰殿万一遇到值夜的盘问也好回话。”
锦心这才放下心,又道:“原来小姐是放心不下公主,也难怪,奴婢的确不如嫣寻姐姐做事细致。只是小姐适才那样神秘,奴婢还以为小姐当奴婢是外人呢。”
她面上浮起笑容,又四处打扫整理,显是心中平和安定,我也静静躺下,不作他想。
清晨,我刚醒来翻身,嫣寻就上前伺候,“奴婢昨夜回来的晚,娘娘已经睡下,所以奴婢并不敢扰了娘娘清梦。那边已经按娘娘的意思交待了,月华夫人让娘娘只管放心。”
我微微颔首,自己蹬上软底绣鞋,拿了青盐漱口,锦心在外面回廊上烧热水,整个慕华馆再无他人。
我走出内殿,置身于光明亮堂的庭院中,远远的可以看到殿门口守卫的羽林军交叉的剑戟。除了嫣寻和锦心每日按着时辰出去领必要的东西之外,我们是出不去的。
我心情大好,微微的笑了,这样笼中之鸟的晦涩日子也快要过够了。
又几日,锦心领了烧火的木炭回来,叽叽喳喳道:“奴婢刚才在掖庭杂役处见着李公公,他可瘦多了!杂役处那起狗眼看人低的东西见着娘娘失了宠,就什么重活儿都让李公公干。连奴婢领个木炭也爱理不理的,想当初他们可都是上赶着几筐几筐的银碳给咱们送来……”
“你也说是‘想当初’了,宫里的人就这样,趋炎附势,你又不是不知道。”
我正临摹着兰亭序,淡淡道:“李顺如今怎样了?可有别的宫里要他去的?”
锦心摇头:“别宫里的娘娘,大多都嫉妒娘娘曾经的盛宠,不冷言冷语对咱们就是性情宽厚了,哪里还会主动要咱们宫里的旧人去服侍?再说李公公今日还问起娘娘安好,言辞间很是恳切,奴婢看他也是念旧主的。”
我微微颔首道:“知道了。每每也就是你出去一趟,咱们几个还能听见些新鲜消息。”
锦心道:“说起新鲜消息,奴婢还碰巧听见一个!”
她神神秘秘道:“国师早前奉旨为皇上炼一颗福寿万年丹,可是说也蹊跷,前日神丹炼成之后怎么也请不出来。后来国师扶了乩,仙人明示要对皇上用情忠贞的女子亲手从丹炉里取丹以示诚意,这福寿万年丹才能达成功效!可是那丹炉里面烈火熊熊灼热无比,双手进去岂不是要化为焦炭?因此宫中妃嫔虽多,却谁也不敢贸然主动替皇上取丹。”
我正提笔写一个“之”字,闻言久久不能下笔,笔尖饱满的墨汁滴了下来,氤氲成一个小而显眼的墨团。
嫣寻笑道:“娘娘听锦心胡说呢,谁知道又是哪个多事的乱嚼舌根被她听岔了。”
锦心见嫣寻质疑,急了:“我哪里胡说了?原本月华夫人是愿意的,但国师说须避忌有孕之人,加之皇上坚决不肯,因此才罢休。此事从前日到现在已经传得沸沸扬扬,娘娘和姐姐没出去,所以才不知道!”
我瞥一眼锦心:“好了,即便神丹取不出来,自然有人愿意为皇上的福寿安康去冒险,你安心做你的事,别跟其他宫的人一起胡说。”
她嘟囔道:“哪里有人愿意的?那些娘娘个个惜命如金,这些日子都不敢多说一句话多行一步路,生怕被太后皇上钦点,眼见着神丹要在丹炉里炼化了……”
我心里发烦,不由得揉了那张染墨的宣纸,嫣寻忙铺了一张新的,劝诫锦心道:“如今娘娘被幽禁了这么半年,与世无争也挺好。以后你出去,有什么事听着就好,别跟着搀和。宁愿咱们辛苦些,千万别给娘娘揽下是非。”
锦心脸一红,忙回道:“这是自然,我并不敢在外面胡言乱语,可不就是听了搁肚子里,回来告诉娘娘罢了。”
我总也写不好字,只觉得手中滑腻腻的都是汗,于是干脆撂了毛笔端端坐下,只听庭院中有羽林军报:“飞寰殿月华夫人有吃食送与奉薇夫人。”
嫣寻闻声出去拎了食盒进来,锦心跟着打开了食盒盖子,里面只有单层,放着三只冰皮月饼,我们三人面面相觑,还是嫣寻最先伸手一一将其掰开,我看了看,里面并没有夹什么东西,不过是豆沙馅儿而已。
锦心道:“这样三四趟盘查的送来,还以为五小姐给咱们什么好东西呢。三个月饼……如今还不到中秋呢,晚上赏的什么月啊!”
我忽然想通了,顿时忍不住笑起来,也亏是媜儿,怕羽林军查出什么坏了事,拐弯抹角的想出这样的暗语。
我打发锦心去沏壶热茶来配月饼,附耳对嫣寻轻语几句,嫣寻登时明了,转身收拾起晚上要用的东西。
入夜三更,我笼上了月牙色的衣裙,披散着头发,摘去了身上所有的首饰,描着清淡却精致的妆。双手早已在百合花汁液里面泡过,举手投足间白皙肤色尽显,又格外带着一股淡雅香气。
锦心看不明白,一边为我贴花钿一边问:“小姐,这么晚了,您是打算悄悄出去?”
我抿了抿红色唇脂,静静道:“你不觉得这样笼中鸟的日子已经过的够久了么?”
嫣寻进来轻声道:“娘娘,月华夫人遣人来接娘娘了。”
我描完最后一笔眉峰,转身看着她们二人道:“本宫沉寂许久,如今该不会潦落的像个女丐吧??”
嫣寻笑道:“娘娘说笑了,娘娘原本就天姿清雅,容颜姣好。又兼静心许久,更添沉稳端静。”
我嫣然一笑:“如此就最好,总不能让他看着蓬头垢面的我更添厌恶。”
不见萧琮亦是半年许,若真如和妃所说他惦记着我,那么他惦记的一定不是现在落难邋遢的我,而是以前那个独占风华的奉薇夫人。我越是于不经意间显露出美丽幽怨,就越是有可能挽回败局。
殿门外停着飞寰殿的软轿,小小一乘。
周围的羽林军即便看着我出来,也并不敢多加盘问。我心中有异样的滋味,看来这段日子,我虽然失势,媜儿的威势却愈发壮大了。
软轿载着我朝灵符应圣院去,越是临近,我越是觉得冷,不由得打了个寒颤,后背如爬满了芒刺般让人战栗。
嫣寻像是察觉到我的惧意,伸手握住了我放在扶手上的手:“娘娘,原先奴婢劝过娘娘,娘娘只是不听。如今既然与月华夫人定下来了,此时想必皇上也快惊动了,娘娘已经没了回头路,只能一步一步走下去。”
我勉强开口道:“知道。本宫只是想,靠这种方法重得皇上的恩宠,会不会太无耻了些。”
嫣寻低声道:“他人争宠献媚的手段无所不用其极,娘娘这算什么?况且娘娘之前太慈悲,不省得这宫中有多少虎视眈眈的人,因此才被人抓了把柄。依奴婢看来,娘娘对皇上是真心实意的好,只是娘娘当局者迷,辨不出来罢了。”
我心口猛然一紧,当局者迷,果然是当局者迷吗?
幽居这段日子,除了日日思念玉真,我想的最多的便是萧琮。我担心他恨我,担心他气坏了自己的身体,我想过很多次他的样子,夜晚辗转反侧也多是在空气里临摹他的样子。
他本是万乘之君,生来便身处万花丛中,又加上我冷清淡漠不屑钻研,之前的日子,他对我已经算是极力包容迁就,当我犯事的时候,也是一应保全。而我,将这一切看做理所当然,输了真心,又如何能让他对我一人专心?
三更已过,夜色逐渐沉沉了下来,抬轿的内监大气不闻,只有衣袍摩擦之时发出的声音,唏唏嗦嗦的微响。
第三章 火炽宜堪舞
以前虽然也与众人去过灵符应圣院多次,但炼丹房还是头一次踏足。
青铜铸成的丹鼎兽首衔环,四面皆铭刻着仙鹤仙人图案,正中开阖有四四方方一扇小窗,大约就是平日取丹用的出口。
国师缓和道:“月华夫人交代过,务必要保全娘娘的玉手不受烫伤。此鼎内有乾坤,娘娘因此勿需惊惧。”
我低低叹道:“嫔妾也知计拙,让国师不齿了。”
他微笑道:“你我两家交情匪浅,又何必说这些。况且娘娘不过是为了复宠,又不是伤天害理。娘娘素来孤洁,若不是万般无奈,也不会出此下策。臣自知微薄,一直无缘为娘娘效劳。今日能为娘娘做点琐事,也算是臣的造化。”
他转身打开丹鼎上的小窗,一股炽热的气息扑面而来:“娘娘请看。”
我走近细看,只见那丹鼎中有三层夹层,中间与最外面一层灌注着清水,又有一支莲叶般的枝桠在丹鼎中心受烈火炙烤。国师按动隐秘的机关,几乎毫无声响的,莲叶移至小窗旁,只是仍在夹层中,若非站在丹鼎小窗正面,是看不到这枝桠移动的。
我转头看向国师,他仍是温和注目我:“丹药早已炼成,只是恰好受月华夫人所托,因此才瞒下不发。皇上来时,娘娘只管私下按动机关,取丹不过是做做样子罢了,不会伤到娘娘的。”
我屈膝道:“多谢国师成全!”
国师单手扶了我,柔声道:“娘娘若真的有心要谢臣,不妨满足臣的一个心愿。”
我略有些怔,没想到他的要求提的这么快。但箭在弦上,此时他便是要星星月亮我也少不得硬着头皮答应了。
“国师的心愿是什么?”
他淡淡含笑:“无功不受禄,等娘娘恢复了往日的盛宠再说吧。”
说话间,听见外殿一阵喧哗,在这寂寂的夜里显得那样突兀明显。
国师示意我噤声,我会意,背向大门跪在早已备好的蒲团上合十祝祷。
不明显的脚步声已经到了丹房门口,我甚至听见了萧琮对国师的“嘘”声,我那么想念他,真到了见到他的时候却不得不按捺下心里的激荡,佯作不知。
我闭目婉转道:“妾身裴氏,自知有负君王圣恩,此生无福随侍君侧,妾身不敢奢求为皇上奉笤持帚,只求上苍感念妾身真心一片,让妾身为皇上取出福寿万年丹。妾身愿意以双手为筹请出仙丹,求神仙成全!”
我重重磕下头去,明知是戏,却依然情真意切。
身后鸦雀不闻,我站起身来,深深呼吸,将丹鼎小窗打开,熊熊烈火簇拥着盛放丹药的莲叶柄,丹鼎内部烧的通红,猩红的炭火时不时迸裂,充作染料的檀木燃烧后产生的浑浊气息席卷而出。
那样猛烈的火势翻腾在眼前,丹丸就在莲叶中,如果没有机关,必定要双手入鼎中心才可以触到莲叶,可是凶猛的火舌那样猖獗,稍有不慎就有烧毁双手的危险,便是宫中身手最好的侍卫也要掂量一下。
萧琮就在身后看着我,他没有出言阻止,是想着我一定没有这个胆子,或是干脆袖手旁观看我究竟是不是演戏。
我徐徐伸出双手,毫不凝滞的探入丹鼎。
众人倒吸冷气的声音此起彼伏,伴随着萧琮一声怒喝:“愚蠢!”
电光火石之间,我蓦然想到萧琮是不信鬼神之说的,若是之前制造的“必定有情之人才能于火中取丹毫发无伤”的舆论瞒过了宫中的其他人等,但在萧琮面前如何行得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