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唐悠竹一直偷眼看他神情,见他脸上虽是淡淡的,却不是恼怒不满的模样,便摸着额头越发挨蹭得紧了些,又缠着他问汪家国公封号取什么好?又说正好忻王说起那南边儿治蝗间种的效果如何不曾亲眼见着实不好说,不如一道儿走走?顺带重修汪家二老坟茔,再挑几个合适的嗣子……
雨化田当权这些年了,也不是全没机会往南边儿去,却总是心中五味杂陈,便一直只和自己说还没把纪氏余孽彻底清除、不肯打草惊蛇,此时父母得以正名,又看唐悠竹拍着胸膛说要和他一道儿去,那自从知道了内侍为何之后,一直郁郁不敢与父母相见的沉重,也松快了许多,再听唐悠竹在那儿手舞足蹈地说该认什么样的嗣子回来,什么文的武的高的瘦的年长的年幼的……到了他嘴中真真儿是各有优劣难以取舍,最后更索性拍板:
“那就通通认回来好了!反正外祖家的国公爵、酥酥你这儿还有个侯爵,日后再立功也还可以问父皇多要几个爵位,而且我日后也还可以封……只要孝顺酥酥、又不至于十分胡作非为的,就算没有大前程,富贵一生是不愁的,多认几个才热闹呢!”
又纠缠他:“只是酥酥日后儿孙满堂,也不许让任何一个越过糖糖去!一定、一定、一定要记着,糖糖才是你最重要的大宝贝哦!”
他这模样原先儿白白胖胖的大阿福做来也罢了,现下虽也才八岁略余,总好歹快到雨化田肩膀高了,且又黑瘦了不少,再做这般小儿撒娇情状,就委实可笑。
雨化田索性把他捉过来,狠揉了几下脑瓜子,又道:
“哪儿找那许多嗣子?汪家……我幼年从不曾有阿父那边亲戚往来的记忆,前些时候使人寻访,也果然说阿父是不知父母的流浪孤儿,恰当年流浪到汪家村时饿病晕厥,给阿娘捡了回去……
后来汪家祖父见自己年岁渐长、膝下却只得阿娘一个女儿,又见阿父憨厚实诚,便索性招他为婿……阿娘那边儿,也没什么近亲,汪家村虽多是汪姓人聚居,阿娘那一支人丁却极是单薄,到了阿娘那一代,五服之内已是没人了……
要说血缘上最亲近的,却居然是……”
说到这里,雨化田顿了顿,眉眼之间似悲似喜,伸手摩挲了唐悠竹的肩背几下之后,才轻声道:“要说与我血缘最亲的晚辈,却是殿下你了。”
唐悠竹:( ⊙ o ⊙)啊?刚才那什么汪氏女的,他纯粹是瞎编的好咩?总不会那么巧戳破真相了吧?难道蛮族真有什么秘法,能让便宜娘把自己当成另一个人?否则如何解释她非要护着风里刀?还是说汪家二老深藏不露,在临死前把被换走的儿子又换回去了?酥酥还是纪家子?那他怎么没拒绝给汪家的国公爵位?又不说要给纪家消弭罪名?不对,他方才还说汪家二老是阿父阿娘来着……
一时真是好一团乱麻撕扯不清。
但看雨化田若有所思的模样,又不敢追问,只能捉耳挠腮地耐心等着。
好在雨化田也没出神很久,不多时就轻声继续:“虽说人有相似,但如我和风里刀这般相似的模样、又偏偏都居住在南方,怎么可能是偶然呢?我阿娘,和那纪家土官的妻子,原是双生姐妹。”
唐悠竹:
( ⊙ o ⊙)?
( ⊙ o ⊙)??
( ⊙ o ⊙)???
好一个神展开的世界!
若非亟待理清自己和酥酥那错综复杂的关系,唐悠竹真想为这大世界的下限五体投地跪一个先!
但现在,不敢大动作打扰他家酥酥陈述往事的糖糖大人,只能大张着嘴,让几个还不曾长出恒牙的小黑洞表达一下他的震撼之情。
雨化田却陷入往事,也没空去讥讽唐悠竹那傻样,只慢悠悠说道:
“我记事早,但当时年纪小,很多事情看到了、记住了,却不明白,后来年纪渐大、又攀上了贵妃娘娘,也不需日日恐惧了,才得闲暇回忆过往……
阿娘虽因是独养女儿,后来又招赘夫婿,言行便不似一般女儿家小里小气,但也不是那种一味儿莽撞大胆的;阿父更是老实本分的性子,如何会在明知道纪家出了大罪状时还肯接纳她家来人?
我记得那天的桐油灯很暗,阿娘和阿父说话时,声音很轻,又有些颤抖,还让阿父实在不行就带着我先躲躲,她那是没法子,不能对同胞姐妹坐视不理……
阿父却说他们夫妻一体,何况小姨子那是老爹的心病——阿父一直喊汪家祖父老爹——说是当日阿娘原是有个双生妹妹,但汪家村的风俗,这双生子、双生女最是不祥,老爹虽疼爱女儿,但其母却最信这些,是以阿娘不足七月之时,她那老祖母就把她妹子也遗弃了……老爹归家发现时,一再追问,但因不能对亲娘如何逼问,也实在问不出个所以然……
直到太祖母临终前说了是将之置于木盆、顺溜漂走,祖父在生时还找过几回,却始终不曾遇上……
后来阿娘和阿父成亲七年还不曾开怀,听游商说两百里外的观音庙极灵,便特特走了许多日去上香,恰好与那已经嫁与纪家为土官夫人的妹妹相逢……
那人先与阿娘认了干亲,后来知道真相却心存怨愤,又贪慕养父家的身份,不肯认回汪家,还严辞拒绝阿娘再与她往来……阿娘为着心中愧疚,也不敢争论,又见她呼奴唤婢的,真过得不错,也便只是在祖父墓前上香告知便罢了……
后来纪家不知死活居然叛逆,再后来全家论罪……那人为了自家儿子,便来寻了阿娘,最初只说要让阿娘帮着养她家幼子,后来见了我的模样,或许是一开始就不坏好意,或许是真见了我之后、为确保她家孩子能妥妥躲开罪责,便……”
唐悠竹听得眼珠子几乎都要掉下来,但看雨化田虽声音淡淡悠悠,脸上也不见悲色,他却总觉得凄凉得慌,便也顾不上其他,把几乎张到脱臼的下巴扶扶好,然后揽住雨化田的腰,一叠声:
“酥酥酥酥,长什么样都不是你的错!总是纪家的不是——男的反叛、女的绝情,其实当时风里刀才多大?见过他长相的又能有几个?说不定抄没官奴的官吏连纪家有没有这么个小儿子都不知道呢!就算知道,小孩子养不大的多了去,随便在乱葬岗上找个没人认领的小儿尸体顶一顶难道就不行?
汪家顾念旧情,便是这样抄家灭族的大罪过,也肯为之隐匿,谁能料到会遇上个自以为处事周到、其实却全要人牺牲些不必要的牺牲的家伙呢?和她家儿子长得像是很衰,但也不是你的错——不如这样,找些个易容上头有本事的,好生儿研究一下活人换脸的法子,把风里刀那张脸换掉了!省得你看着也心烦!至于嗣子……”
说到这个,唐悠竹还真有些儿烦恼,若非他心里对酥酥有了另一层心思,只冲他这一连串悲摧的经历、和对自己的养育之恩,日后多生几个儿子,过继给他一两个也不算什么;但如今这般,他却是不想再和什么女人生娃的——反正老朱家什么都不多,就是宗室下崽儿的本事简直吓死人,据说到了朱明后期,那宗室人口都已经几十上百万了!
他自己是不愁子嗣的,但老朱家的人口,除了自己个儿,和酥酥可没啥血缘关系啊?古人素重血脉香火,便是他肯把老朱家的娃儿过继几个给酥酥,酥酥还未必肯要呢!
至于汪家五服之外的,看酥酥的意思,仿佛也不是很稀罕过继来——总是血脉太远的缘故吧?那么不就只有……
唐悠竹偷眼看雨化田一下、两下、三下……终于试探着开口:“纪家现在大概也没谁还知道汪家外祖母和纪家那人的关系罢?”
雨化田点头:“阿娘和那人相认之时,身边再没有外人的。那人又深以汪家那样的泥腿子人家为耻,又还恨在她襁褓中就将之遗弃的无情……对阿娘都一再威胁,只说若敢露了口风就饶不了她性命的狠话,想来再不肯和谁说的。”
唐悠竹便小心着措辞:“既然这么着……外祖母生了双胞胎,又因为汪家村的习俗不敢宣扬,也是有的吧?那不舍得把儿子遗弃、又不敢声张恐犯了全族忌讳,索性就把一个儿子偷偷养在像是山里头之类的地方——汪家村那儿应该近山吧?”
雨化田已经有些儿猜到他想说什么,心中隐约有些快意,又实在别扭,便没有开口,只默默点头。
唐悠竹揣摩他的神色,越发小心着继续:
“那纪家一开始也不知道汪家有两个儿子,就只想掳了被养在村里的你来顶罪……后来那纪家子虽逃过那一劫,但连番惊吓、又失了父母庇佑,作为汪家子的生活,即使有纪家余孽照看,想必也不怎么好……小儿夭折最是容易……他一病没了,那照看他的人担不起被其他纪家余孽清算的责任,又偶然发现山里头的另一个形貌相似的孩子……
那另一个汪家子失了父母庇佑、又在山里头没有邻里照看,虽侥幸活了下来,但因吃食起居各种缘故,看着却比实际年龄大了些许——汪家外祖母当日原也是怜惜双胞胎中体弱的那个,养在山里的那个体质是极好的,又茹毛饮血了小半月,看着虽邋遢,却似与那土官家娇养的儿子差不多年岁……
阴差阳错的,那汪家子便只当自己是纪家子,所幸心存善念,不曾如纪家余孽撺掇的那般妄为,又还记着为汪家二老祭祀扫墓……
忠义亲王原本只是念着这点儿祭祀洒扫的情分,见他一面,才发现那风里刀发鬓有小痣,乃是亲弟弟的记号,又滴血认亲,才不至于因刁奴罪人妄为,错失兄弟……”
反正汪、纪两家的关系也够狗血了,唐悠竹索性再多泼几盆下去!
雨化田原就是惦记着幼年时,他阿娘曾经说过的,祖父与汪家族人关系虽不说疏远,到底更愿意要自家亲近血脉承嗣,是以在家中境况不错、族里头也有人自愿过继时还是不愿、宁肯给阿娘招赘的话,不太愿意往汪家远亲里头过继。
留着风里刀,也曾想过这么一二念头,只是对风里刀的父母实在膈应——特别是想到风里刀虽祭祀着自家父母,却在十五岁知道真相之后,也每每不忘往当日纪家所在之地祭拜。虽纪家罪过极大,便是有余孽存在也不敢收尸,风里刀不曾寻着坟头,那祭拜的香火不定能捎到纪家人那儿……
可也真无法不膈应。
此时唐悠竹编的这个故事,离奇那是离奇极了,可要说解恨,还真是解恨极了。从某种意义上说,甚至比把纪氏姐弟砍杀于父母灵前还解恨!
那人连在她为难之时冒着被连累致死的危险、伸手相助的亲姐姐,都能杀死,为的什么?不就是那点儿香火吗?现在好了,风里刀活是活下来,可最终却只当她是杀父杀母的大仇人,心甘情愿延续的是汪家的香火祭祀,这日后再多子孙,也与她纪家全不相干!
而纪氏,这个知道一切的却只能看着,在自家父母坟前看着风里刀年年祭祀,甚至还以为他真不是亲弟弟地恨着……
如此,真是让祖父如愿得了亲近血脉延续香火、又能从另一个方面狠狠报仇!
雨化田闭上眼,强自将那再如何报仇、父母也回不来的悲哀压了下去,睁开眼睛笑得欢快地去捏唐悠竹的脸蛋,就算褪了婴儿肥的黑小子,那手感远不如曾经的大阿福,也还是狠捏了好几下:“你这脑瓜子,也真不知道是怎么想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