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蕊儿讶然地抬眸道:“从不曾听风儿说过小时候的事情,今日既提起,倒不妨说给蕊儿知道。”
拉着她一起找了块平整的地方坐下,杨柳风举起粗木饭箸夹了一筷糙米送入口中,眸光幽远地道:“以前跟着我娘和兰嬷嬷颠沛流离,那个时候常常是饥一顿饱一顿的,经常三四天也吃不上一顿饭。”
“风儿的娘亲为何会流离失所?”
黯然凝视着手中的饭碗:“我娘是官妓,因为不堪忍受那样屈辱的生活,才悄悄逃离了妓馆。”
意外地道:“原来风儿的娘亲也是官妓?”忽又疑惑地道:“可是官妓不是不准诞育子嗣的吗?”
杨柳风摇首道:“我也不知道,娘从来都不跟我说这些,很小的时候我就问过她:我爹是谁,可是她却不肯提起,只是流泪,我问一次,她就哭一次,兰嬷嬷也是如此,后来我就再也不敢问起了,七岁的时候我娘病死了,九岁的时候兰嬷嬷也饿死了,现在,就是想问也没人可问了。”
“那你才九岁,一个人要如何过活?”蕊儿忧心地道
笑容中竟然充满了怀念:“也不过是有一顿就吃,没一顿就饿着,那个时候不知道怎么就那么馋,野果子野菜就不说了,树上新抽的嫩枝、地里刚冒的小芽,就是那满地乱跑的青蛙、老鼠,但凡能逮到,也便烤着吃了。”
“老鼠?!”蕊儿惊呼着捂住唇,才终于没有将刚送入口的饭食呕出来。
杨柳风微笑着轻抚她的背:“其实老鼠的肉紧实精道,剥了皮用火烤出来竟比那些鹿肉狗肉还香一些,荒年里能吃到这个就是美味了,但不过鼠类机敏难擒罢了。”
蕊儿眼眶微红地垂首道:“蕊儿从小家境贫寒,虽然穷苦,但也总算是有父母慈爱庇护,十五岁那年家乡遭逢一场瘟疫,父母双亡,才不得不卖身安葬二老,蕊儿总以为自己身世凄凉,今日才知道,原来风儿的际遇竟惨淡百倍。”
杨柳风抬首正要相慰,却瞥见地上一个宽伟的人影,回眸,刘羽不知何时已站在身后,忙盈盈站起,早有一双安稳的手臂伸过,体贴地扶住,低声道:“军中的饮食粗砺,让你们受苦了。”
蕊儿粉颊微红只是低头不语。
杨柳风含笑地看着眼前的少年:目光沉稳平和,少了初见时的怨恨与浮躁,多了一份深邃和睿智,颀长的身材魁伟硕结,麦色的脸庞,更多了阳刚气息。不禁欣然道:“有劳阿羽挂怀。”
刘羽只是浅笑无声,默然凝视。
杨柳风垂睫沉吟,几度欲言又止。
“风儿所虑羽尽了然。”眸光坚定明澈缓缓地道:“放心,齐身而后谋,羽心中自有分寸。”
抬起的春水中已满是欣喜,正启齿间,忽闻一阵高喝:“起程了,起程了。”
转眼,便有兵士来将营妓们匆匆驱逐上笼车。
第二十六章 雪皑皑(上)
江南之于永兴,南北殊途。
一路之上风餐露宿颠簸劳顿自然在所难免,而营妓们身份微贱,虽则主帅明令多加善待,然军旅之中又哪里有人能看顾得周详?
经淮南,过荆湖,转眼已是十一月初。
路途愈北,天气愈寒。
江南的初冬还不过是草木萧瑟,而辎车所到之处却已寒风凛冽。
装运营妓的笼车本是四面透风无遮无顶,起先秋阳盛灼倒还觉着舒畅透气,而今朔风如刀,寒衣单薄的营妓们只有紧紧地依偎在一起互汲体温取暖。
车声辘辘,倏然,一点纤尘般的素白飘落,不知道是谁轻呼了一声:“下雪了!”
顿时,众人皆不禁仰望苍穹,紧紧相拥着的杨柳风和蕊儿亦不觉抬眸。
浅灰色的天空中,星星细雪,若烟若尘,霏霏洒洒。
唏嘘中,忧伤的气氛悄悄地在人心中弥漫。
终于,不知是哪一车上的哪一个女子,发出一声幽凄的哀啼,引得一车营妓嘤嘤抽泣,既而蔓延至其他的笼车,只片刻,六架笼车中已是哭声一片。
“嚎什么!”柴文展暴喝一声,手里的皮鞭在空中一挥,咻然抽落在其中一架笼车的栏杆上,吓得一车女子皆尽喑声:“大敌当前,军中最忌悲声,谁再敢哭,立刻拉下来处死!”
话音未落,前面的笼车中传来一声低微的抽噎,于沉寂中却极为清晰。
森寒的眸光一厉,柴文展翻身下马喝停车辆,打开笼门,也不管从几个人身上踏过去,一把拽过方才发声的那名女子,拎出车外。
下一刻,腰刀呛然出鞘,抬手间,那名营妓已是血溅当场,归刀回鞘,甩开尸首,锋刃一般的目光缓缓扫视笼车,声音幽冷:“谁还敢哭,这就是下场!”
锐利的眸光即使是最角落的人都能感受到彻骨的杀气。
死一般的寂静中,柴文展翻身上马,竟不再看地上的尸身一眼,挥手道:“继续前进!”
车队终于再次缓缓前行,一车的人犹陷落在深沉的恐惧中。
看着渐渐消失在视线中的尸体,蕊儿不禁双拳紧攥,眼眶微红,咬牙低声道:“在这军营之中,女人的命难道竟比草芥还轻么?”
杨柳风揽过她的肩膀,安抚地轻轻拍了拍她的脊背道:“你以为这里是什么地方?是军队,而我们要面临的是战争,所谓‘一将功成万骨枯’,战争就是牺牲,不断地牺牲,牺牲个人成就大局,他若不杀一儆百,如何能够控制局面?倘或果真的因此乱了军心,那死的就不是她一个。”
蕊儿依旧恨恨地道:“死的那一个的命就不是命了么?”
低喟道:“你说对了,不仅是她的命,从踏上征途的那一刻起,咱们所有人的命包括所有兵士的命都已经不在自己手中,真的开战,每时每刻都会有人牺牲,每时每刻都可能是生命中最后的时刻。”
不可置信地盯着她的眼眸,半晌才怔怔地道:“姑娘,你变了。”
杨柳风清冷地一笑:“你是不是觉得我变得冷血了?”蕊儿咬唇不答,但看向她的眸中却分明带着浓浓的畏惧。
怜爱地替她拢了拢鬓边的散发,脸上又洋溢起春风般暖人的笑靥:“等你真的到了边关,到了战场,就会明白,如果你不学会漠视生命,那么你恐怕连一天都待不下去。”
蕊儿迟疑地道:“难道姑娘以前曾上过战场?”
凄凉一笑:“有些地方比战场更残酷。”
蕊儿还待再问,却被远远传来的马蹄声打断。
一个令官纵马飞驰而来,到得柴文展近前低语几声,将手中挟着的两件氅衣交给他,然后掠了一眼装载营妓的笼车,便又策马而去。
柴文展却没有任何动作,只是手中挟着氅衣继续带队行进。
一直到这天的午饭时间,他才将两件氅衣交到杨柳风手中,没有任何言语,亦无须任何言语,如此的殊遇早已引来上下一片侧目。
厚实的蓝狐肷皮氅衣轻压肩头,寒意顿时被阻挡于外,杨柳风却只是无声地垂首一叹。
蕊儿喜滋滋地披上另一件银鼠皮氅衣,低笑道:“王爷心里始终是挂着姑娘的,连蕊儿也跟着受益了。”
却被杨柳风一个严厉的眼神吓得吐了吐舌头乖乖收声垂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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又行进了三四天,小雪始终绵绵地下着,道路也变得泥泞湿滑,辎重车队已渐渐跟不上前方大军的脚步,起先的一、两日尚有饭食送来,自第三日早晨起便再无火头赶来。
无奈之下,柴文展只得从营妓中挑选了二十名会做饭的女子,每日自行解决一千多人的伙食,好在辎重队伍中粮食和器具倒都是不缺的。
然而,如此的严寒,杨柳风和蕊儿紧裹着皮氅依然觉得寒冷刺骨,其他的营妓衣着单薄更是瑟缩成一团。
终于,有人支撑不住。
一天半夜,杨柳风被细碎的呻吟声惊醒,起身察看,却是同营的一个叫玉珍的女子正痛苦地扭动身体,上前一摸,只觉触手滚烫,知道是受了风寒。
正踌躇间,蕊儿和其他几个警醒的营妓也已围了过来,得知她如此高烧也都十分忧虑,蕊儿沉吟道:“不如告诉柴指挥,叫他想办法去找个大夫来。”
“万万不可。”杨柳风忙低声阻止:“且不说现在离大军有多远,他未必肯派人去,就是大军近在眼前,以营妓的身份只怕也断不会让随军的医官前来诊治,你们若是告诉了柴指挥,难保不但救不了她的命,反而可能因为怕她拖累而要了她的命。”
众人倒抽一口冷气,不约而同地想到前几天被杀死在路旁的那个营妓。
“可是,若不医治,天又那么冷,难道眼看着她活活病死不成?”一个女子小声道。
轻叹一声,杨柳风解下身上的皮氅,将玉珍牢牢裹住道:“为今之计,也只能给她多穿一件,想办法焐着她出点汗,能不能好,只凭命罢了。”
第二十六章 雪皑皑(中)
蕊儿见她将皮氅给了别人,忙解下自己的欲给她披上,杨柳风推开道:“我搂着她,给她取取暖,明日上车下车的,大家互相多照应着,尽量让她坐在中间,这样比较暖和些,不过千万不可让柴指挥看出破绽来。”
或许是危难之中人心更善,第二日,同车的姐妹得知此事,倒也都肯尽心照拂,无论是上车下车还是吃饭休息,都尽量将玉珍护在人堆最深处,除了杨柳风,几个身子骨稍壮的女人也相互轮替着搂住她取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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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三天,雪停了,空气中的寒冷却更甚,而道路也因为融雪成冰而愈加难走。
遇到一些坑洼,护车的兵士往往需要几十个人一起费力地推拉才能勉强令车辆通过。
行进不顺,难免有人心生怨气,粮草辎重倒也罢了,推着装营妓的笼车之时,已不免有人开始低声嘀咕:“只会吃饭,连走路都不能自己走,真不知道带着这帮累赘干吗?”
旁边一个看似资格较老的兵士低笑着道:“这你就不懂了,现在你是在侍候她们,等将来犒赏三军,她们来侍候你的时候,你就知道这样的累赘是越多越好了。”
猥琐的轻语早已引来几声不怀好意的低笑,看向笼车中的眼神皆已不由色欲高涨起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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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四天,玉珍的病丝毫没有起色,神志反而更加迷糊起来,连饭食亦已不能下咽。
前一日,另两个笼车中已分别有一名营妓因染病而被遗弃路边,看着冰冷路旁的两具绝望颤抖的躯体,杨柳风和蕊儿只是默默地拥紧怀中依旧滚烫的玉珍。
晌午时分,本车中负责做饭的两个营妓悄悄端来一碗米汤,杨柳风小心接过,轻轻地吹着,直到凉热适口才缓缓地递到玉珍唇畔。
忽然,一双军靴慢慢地踱到她身边。
柴文展!
一旁正吃着饭的蕊儿和同车的女子皆不由停下手中的动作,惊恐地看向这里。
森森的审视之下,杨柳风神色如常,没有抬眸也没有开口,只是微微地侧过肩,用单薄的背影稍稍挡住他的视线,继续小心地将米汤一点一点喂入玉珍口中。
凝重的对峙压得人似要透不过气来。
终于,那双军靴缓缓地走开去了。
直到阴沉的身影走远了,大家才怯怯地围拢过来。
“他不会叫咱们丢下玉珍吧?”蕊儿的声音已在发抖。
杨柳风抬眸定定地一笑:“他不会,放心吧。”只是垂望向怀中人的目光却带着无比的忧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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