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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你既为今利甲第状头,关试这身言书判四项应该难不倒你才是。”
“身、言、书,在下确实不惧,然对于判,如今之制却着实有些荒谬了!判本为法吏所精,可如今吏部关试所试之判,与其说是使人通读律法,不如说仍是变相考文采而已。吏部所试四项之中,原本以判最重,因其临政治民,必通晓世情,谙练法律,明辨是非,发摘隐伏,皆可以一道判而尽观之。可如今吏部关试,主司的命题动辄选题自僻书曲学,只想着以新进士不知而出其不备,选人之试判,更讲究的是骈四俪六,所得不过学问精通,文章华采之士。虽名之为判,可与岁举所试诗赋杂文并无二致,殊无半点意义!
宋璟此前便兼任吏部尚书,虽吏部关试的题目从来不用劳动他这个尚书亲自去出,可杜士仪这番话仍然是丝毫不客气,直指如今吏部关试的判是官样文章。倘若那些不通经史的法吏如此指斥也就罢了,偏偏面前如此直言的,便是素来以经史文章学问取士的今科进士第一人!
见宋璟面色变幻不定,杜士仪便长揖道:“来日关试之前,某意想谏以此事,故而今日先对宋开府言说一声,这就告退了。”
“等等!”宋璟见杜士仪行过礼后转身往外走,他却是开口叫了一声,等人停步之后,他便若有所思地说道,“我如今虽已不在吏部,你所言之事,我此前确是未想过,然则你所言有理,若无事不必急着走,且把你心中思量细细说给我听!”
宋璟几十年如一日性子刚直,眼睛里揉不得沙子,因而,宋家那道门,素来被誉为整个京城最难进的门之一。想当初则天年间他还是御史中丞的时候,就曾经把奉旨前来谢罪的张昌宗和张易之兄弟挡在门外,这些年为相,别说送礼的一个都进不了门,就是空着手的人也常常拒而不见,亲友亦然。即便罢相,那些打算趁着他失落之际前来套套交情,以待日后其有复起之机的官员也一个个都吃了闭门羹。
于是,当宋璟破天荒和那个自称奉旨拜见的新进士整整谈了一个时辰,甚至于还留人在家用饭,宋家的仆从全都觉得不可思议。碰巧这一日官署无事早早回来的宋升听到父亲竟是在会客,见的是今科状元郎,而且谈了一个时辰还不够,居然留下人用饭,他顿时诧异得无以复加。到后头拜见了母亲崔夫人时,他便忍不住问道:“阿娘,往日谁来见阿爷都鲜少能坐上一盏茶功夫,今天这是太阳打西边出来了?”
“兴许是和今科状元郎投契?”崔夫人想起外头的传言,不禁也笑开了,“都说这位杜十九郎连夺解头状头,登科之日天子召见钦赐御酒,多少年没听说过如此奇事!况且又年轻,竟是和你阿爷当年登科的年纪一模一样。
“榜下挑女婿的人,怎么没把他挑去?”宋升打了个哈哈打趣了一句,见母亲身边侍立的两个侄女都有些心不在焉,他不禁若有所思地说道,“说起来,家里三娘和四娘的年纪都差不多了,莫非阿爷是想着给她们挑个天下无双的孙女婿?”
此话一出,两个少女一时双颊如同火烧,慌忙双双告退,而崔夫人看她们那慌张的样子,和次子对视一眼,顿时也不禁心里暗自沉吟了起来。想到京兆杜氏乃关中著姓,而杜士仪上头又没有父母双亲,家境虽不算如何豪富,却另有生财之道,倘若丈夫真的看上了这年轻才俊,联姻倒是个不错的选择。想到这里,她连忙示意宋升过来。
“二郎,你去瞧瞧,那位杜十九郎人品才貌如何。”
杜士仪只以为宋璟刚直不好说话,起初只是一时意气方才直言书判之弊病,可真的被宋璟留下,一番谈话日渐深入,他却不禁觉得,宋璟是个极好说话的人,只不过言语有时候太过犀利,让人无从招架。就好比其直言相问缘何有奉旨今日宋宅之行,当他提到前时进宫面圣时提到卢鸿事的应对,宋臻竟是直言不讳地说道:“君无信不立,你所答不差。日后若再遇到此等事,就该直言陈情,决不可如那等柔媚小人一般阳奉阴违!”
这只是众多谈话之中的冰山一角,相较于张嘉贞那些生硬的教诲训诫,宋璟的言语虽然直来直去,却流露出真正的期许,杜士仪能够清清楚楚地体会到。因而,当眼看时辰不早他再次提出告退的时候,便深深行礼道:“小子意气直言,却承蒙宋开府拨冗点拨,实在是感激不尽。”
“你年纪轻轻却能够不以文字而得意,不因成名而忘形,反而思虑颇远,很难得了。你此前所提建言,不急在一时,你毕竟尚未入仕,此事自有我建言于上。”不等杜士仪反对,宋璟就一按座席,竟是也站起身来,“我这些年虽是就要赋闲了,但若什么都不干,却是空耗了那开府仪同三司的俸禄!你若不畏人言,不怕别人说你交接罢相之人,只要有什么疑难不解之处,不妨尽管登门来。”
见宋璟如此直截了当,杜士仪哪里有犹豫,连忙笑道:“只望日后宋开府不嫌弃我麻烦就好。只是关试之后,我便要离京一段时间……”
“守选三年与其呆在京城交游浪费日子,确是出去走走看看,更能知道天下民生!”
宋璟想也不想就打断了杜士仪的话,却是亲自将其送出了书斋,眼见得院子里次子宋升仿佛躲避不及闪到一边行礼,他只微微一点头,目送杜士仪离去之后方才伸手把宋升召了过来,因问道:“你刚刚在那儿鬼鬼祟祟的干什么?”
年已四十出头的宋升被老父直斥是鬼鬼祟祟,顿时有几分尴尬,但见仆从全都躲得远远的,他方才干笑道:“阿爷平日见人,鲜少这么久,更不用说还留人用饭,因而我有些好奇,便过来看一看。这杜十九郎果然一表人才,不愧是今科状头……”
“一表人才的人多了,多半金玉其外,败絮其中,他确实还算难得。”宋璟不耐烦地打断了次子的话,盯着其双眼道,“不要顾左右而言他,究竟所为何事?”
父亲把在下属官员面前的慧眼如炬明察秋毫放在家里,宋升顿时有些招架不住。支支吾吾了好一阵子,他终究不得不吐露实情道:“是阿娘听说阿爷难得留人,又听说杜十九郎乃是今科状头,所以让我来看看人品才貌如何……”见宋璟突然眼神转厉,他慌忙又解释道,“毕竟家中三娘四娘年岁不小了……”
“荒谬!”宋璟却突然厉声斥了一句,随即才冷冷说道,“国朝以来,宰相子都没几个有出息,更何况宰相佳婿,名声很好听么?有志者不尚贵主,不入相门,杜十九郎固然人品才学出众,可这等事情我从来都没想过,你们趁早收起那心思,别忘了我都罢相了!”
宋家这一场因为自己而起的小小纷争,杜士仪自然不知道,出了安兴坊宋宅,他少不得一路走一路就在心里打起了此前对宋璟所言那书判提议的腹稿,等回到了平康坊崔宅,倚门等候的却是秋娘。这位当年的乳媪疾步上前迎了他下马,随即便兴高采烈地说道:“郎君,樊川故宅已经都修缮好了,杜老府君一大早便带了娘子回去,说是今晚不回来了,明日便在朱坡摆宴大贺,然后便搬回老宅去住!这长安城中的住宅,也已经有着落了,就在隔壁的宣阳坊,毗邻敬域寺!”
在平康坊崔宅一住将近一年,阅遍藏书之余,崔家那些仆从亦是帮了他不少,因而突然听到这就要搬出去,杜士仪自是心头颇有感触。晚上,他让秋娘带着月影整理东西,自己则是把那些跟过自己的从者家丁都请了来。尽管这些人都已经知道他就要离开,可真正听他亲口说,却是一时面色各异。尤其是给杜士仪挑选了婢仆马夫等林林总总各色奴婢的赤毕更是百感交集。
“杜郎君春榜登科,惟愿将来青云直上,鹏程万里!”
赤毕如此开了个头,包括刘墨在内,其余众人少不得纷纷七嘴八舌大说吉利话,到最后一圈下来,他们你眼看我眼,不禁都笑了起来。可等到杜士仪解开身侧一个包袱,露出里头一方方墨锭的时候,他们顿时愣住了。
“临别之际,若是只打赏银钱,未免太过俗气,这些墨锭是才刚从王屋山送过来的,你们一人一锭,算是我给大家做个纪念!另外,则是十三娘临走前就命秋娘预备好的,每人两贯,酬{谢各位一直辛苦!”
赤毕为人豪爽,当下接了一锭墨在手,见一旁田陌拉着那放满了一串串青钱的簸箩过来,他突然开口说道:“对了,这几日送礼的人中,有长安两位巨商。琉璃坊王元宝,千宝阁刘胶东。”
第一百八十九章城南韦杜,去天尺五
城南韦杜,去天尺五。这是杜士仪前世里读樊川文集时印象深刻的一句话。前一次杜公祠中宗族各支齐至,杜思温当众训诫之后,率领上下几辈人祭祖,而后开宴庆祝他豪取京兆府元,那时候,他便见识了杜氏之盛。可这一次杜思温特地在朱坡别院摆下大宴为他庆祝今岁甲第状头登科,那盛况比当初何止略胜一筹。被杜思温拉着见这个,看那个,他只觉得眼花缭乱,即使平时记性极好,这会儿他竞也有些难以记住那些形形色色的面孔和名字。
而当初曾经和杜士仪同应府试却大多落榜的杜氏子弟,今日随长辈们来,见杜士仪便好似众星捧月一般被人围在当中,谁也不敢再如前一次那般暗地诽谤一吐心中怨气。尤其是杜文若,在父亲那严厉的眼神下,他不得不上去低声下气地拜见了杜思温,又恭贺杜士仪登科之喜,见其仿佛不认得自己一般,只是客套地寒暄,一句讥刺抑或打趣都没有,他不禁觉得心中更加憋屈。
“登科之后,杜六郎便与你云泥之别,纵使他还有资荫,可将来要越过你,几乎是难如登天。”杜思温对杜士仪的应对得宜很满意,然而,想到杜士仪一大早赶来,对自己说起昨日见宋璟时的一番经过,尽管瞠目结舌的劲头已经过了,但他还是忍不住很想举起拐杖敲一敲杜士仪的脑袋,“只不过,十九郎你还真的是要多会惹事有多会惹事!唉,怨不得能和宋开府投契,你还真有几分像他,凡事认死理!幸好你还有几分通权达变,阿弥陀佛,无量寿佛……”
杜思温一时把佛道两家都念了个遍。
尽管在府试之前,杜氏一族各支之间,有各式各样的暗中较量博弈,只为今岁自家子弟能够从解送中脱颖而出,而后省试春榜题名,然而,如今希望落空,杜氏一族却多了一个极其难得的甲第状头,各支长辈哪里还会揪着此前那些小算盘不放。杜思温念佛归念佛,气结归气结,可是为杜士仪引荐那些杜氏在朝为官的族人时,却半点也不含糊,人前相谈甚欢,人后还不忘给杜士仪指点其人在朝的影响力,到最后人少的地方,他却重重叹了一口气。
“虎父犬子,不说杜氏,天下各家大多如此!姚开府那等精明强干之人,唯有一少子稍稍成器;宋开府膝下七子,只有次子风评尚可;而遍观朝中文武,家中子孙成器的,十不存一,就是我也一样难免于子孙庸碌。杜十九郎,你以为今天那些杜家老一辈的人缘何都对你笑脸相迎另眼看待?那是因为,如今勋官入仕艰难,三卫若想入仕同样艰难,而门荫……除非像姚宋这般简在帝心,又安然罢相的宰相,否则即便子孙将来得一看似阶高的散官职官,终其一身也不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