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尽管陆偃张丰对顾氏多有不齿,但顾佑却实事求是,并未指斥两人任何不所以,杜士仪先前的话便是针对张丰的直字下手,听对方果不其然直斥他应该深究到底,他便笑道:“张郎君以为我不想把幕后主使揪出来?京兆府夜审之时,从已故楚国公姜皎、霍国公王毛仲、已经死了的王庶人之兄王守一,再加上我之族叔祖朱坡京兆公齐聚,这才总算是压下了京兆府的那位司法参军事,把案子继续查了下去。而拷讯之时死了一个左羽林卫的队正,其余凶手全然不知情,你要如何追查?”
“这”
“当然,幕后主使也不是完全没露出端倪。宫中柳婕妤之侄,也就是睦州刺史柳使君之子柳惜明与我有隙,此前又和另一个和我有隙的羽林卫高官之子走得近,本就是最大的嫌疑人。只是没想到他被逐出京城这么多年,竟然还敢故技重施”
直到这时候,张丰方才一下子恍然大悟,明白了杜士仪为何因为自己区区一番陈述,便让自己引路找到了这里来。尽管他并不知道柳惜明身为关中豪族子弟,却被逐出京城的缘由,但由杜士仪的话可知,总与前事脱不开于系。个中情由若是杜士仪不说,他也无从得知,兴许还会因此觉得自己有所亏欠,可如今杜士仪对他挑明了,也就不能借着这次遇刺的事要挟他什么,从这一点来说,这位新任的殿中侍御史算得上是光明磊落了“若真的是此人,那此人端的是居心叵测,罪该万死”从口中迸出了这么一句话后,接下来这一路上,张丰便面露踌躇,再未开口。
河东柳氏不比蜀郡四大家那般,出蜀之后便只余财力,再无声势,即便是在这江左之地,打着姑姑和父亲的旗号,也足够柳惜明置办下丰田美宅。柳氏这座别院位于寒山寺之西,周遭千余亩良田都被他一并买下。别院后是一条发源自山泉,从山上潺潺流淌下来的小溪,清可见底,前任主人将其引入别院中建池蓄水,然后又造了假山,精心设计了亭台楼阁,恰是小巧精致的吴地风格。易主之后,整座别院也并未经过几分改动。
而来到这座别院前,让人通报之后,张丰便突然开口说道:“这座别院,本是贞观年间朱学士的别业。”
朱张顾陆,吴中四姓,尽管盛衰不同,但毕竟曾近同气连枝,彼此联姻,此话说出口时,张丰的脸上便露出了深深的惋惜:“朱学士精通《春秋左氏传》,深为太宗陛下敬礼,纵出使高丽百济纳美女为内宠,太宗陛下也并不怪罪。奈何此后朝中变故连连,朱学士后裔又不擅长为官,久而久之就败落了。朱氏其他各支也没多少出色人才,以至于这么一座朱学士当年辞疾归乡自娱自乐的别院,也落在了外人手中”
杜士仪对于吴中人物的了解,只限于如今这些有名的,对于朱子奢这样从前的人物知之甚少,但见张丰叹息连连,他心中不知不觉又想起了大师兄最喜爱的李峤那首汾阴行。不过,这种沧海桑田之叹只在他心中存留了片刻,就在听到迎出来的人一句生硬的回绝时无影无踪。
“我家郎君正在养病,不见外客”
“我和柳郎君曾有同门之谊,又有同乡之情,他若是知道我来,必定倒履相迎,怎会辞以不见外客?”杜士仪倏然前行一步,见那回绝自己的部曲脸色微变,他心中越发断定昨夜遇刺之事和柳惜明脱不开于系,当即哂然笑道,“再者,听说柳郎君之前从马背跌落受伤,我虽不才,却略通医术,也可以为柳郎君好好看看。张郎君身为吴郡张氏子弟,为了从弟之失上门探望,更是礼到人到,莫非你想要人笑河东柳氏不知礼?”
要说大帽子扣人,朝中都少有人比杜士仪更娴熟,更何况区区一介部曲?那部曲被杜士仪说得面上一阵青一阵白,等到人从自己身侧径直走过,竟然是就这么进了大门,他方才为之如梦初醒。可此时此刻,张丰也已经紧紧跟随了进去,与之相随的还有那些虎视眈眈的随从。面对这种意外的局面,他咬了咬牙慌忙转身急追,终于再次拦在了杜士仪面前。
“杜侍御,我家郎君真的是伤重在床,这是我柳氏私宅,倘若你们还要擅闯,请恕我等失礼了”
“哦?”杜士仪瞥了一眼此人,似笑非笑地说道,“既如此,我和张郎君就只好让袁使君亲自带着刺史署的护军一块来了”
见杜士仪转身欲走,那部曲咀嚼着这话中含义,登时遍体生寒,不得不再次阻挡了杜士仪。他垂下头遮掩了脸上的惶急表情,竭力用平静的语气说道:“是某想左了。郎君和杜侍御同门同乡,如今伤重之际他乡遇故知,必定只有高兴的道理。我这就带二位去见我家郎君。”
他这边厢一答应,那边厢自然有人立刻疾步去禀告柳惜明。等到杜士仪和张丰踏进了那座陈设雅致的屋子时,两人立刻听到了一个沙哑的声音:“无事不登三宝殿,杜十九,你究竟想要于什么?”
循声望去,杜士仪很快就看见了那张长榻上被侍童扶起的人影。时隔六年多不见,对于柳惜明这个当初犹如跳梁小丑似的人物,他已经不甚记得了,可即便如此,看到那个发间清晰可见根根银丝,满脸戾气消瘦得几乎难以分辨年纪的家伙,他仍然愣住了。
柳惜明当年好歹也是翩翩公子,没想到竟然沦落到如此光景而大约是杜士仪没有出声,柳惜明一时更怒,犹如毒蛇一般的目光又刺向了张丰。
“张九,你们张家人还害得我不够惨么?”
相比杜士仪,张丰的反应直接而又凌厉。他只冷冷扬了扬眉便淡淡地说道:“人人都知道坐骑对主人最是忠诚,倘若不是你怒加鞭笞,何至于坠马受伤?天作孽,犹可恕,自作孽,不可活”
第五百章 失心疯
张九郎果然是战斗力强大
看到旧日仇人这些年分明是过得不止倒霉,而且还憔悴苍老,即便不说生出同情心,杜士仪总难免会多出几分微妙的怔忡。但是,当张丰当头撂下这么一番话的时候,他那一丝无谓的感慨终于完全丢在了一边,甚至还忍不住笑了柳惜明原本就因为杜士仪和张丰恃强凌弱而气得够呛,这会儿再遭到张丰如此抢白,他登时气得面色一阵青一阵白,继而胸口猛然发闷发堵,竟是双手一按长榻边缘,哇地一声吐出了一口血。面对这情形,屋子里的侍童侍婢全都慌了神,有的上前收拾,有的上前扶住了柳惜明,还有的拔腿想到外头去请大夫,但也有一个婢女仗着主人的宠幸,怒视杜士仪和张丰。
“二位这不是来探病的,分明是来气我家郎君的”
“我本来就不是来探病的。”杜士仪面色纹丝不动地把这话给堵了回去,见那宠婢气得脸都红了,他方才缓缓上前了两步,见柳惜明的衣襟上赫然还沾染了几滴鲜红的血,他方才和颜悦色地说道,“柳郎君,还记得上次你吐血的时候,似乎是在京兆府试发榜的日子吧?你满心以为能够豪取头名,结果却挂在榜末,因而连次年的省试也没有参加,而是告病出京,据说是到了衡州去读书?一晃六年,你似乎没什么长进啊”
“你……你……”
柳惜明看到那一口血,从马上跌下来原本就伤情严重的他只觉得脑袋炸开来似的疼。可是,还不等他哆哆嗦嗦那手指着杜士仪,想要喝出赶人走的话来,杜士仪却突然提高了声音。
“若要人不知,除非己莫为莫要觉得当年那场大案左羽林卫的人背了黑锅,你不过是被逐了出京城,那就一了百了。这种买凶劫杀罪大恶极的事情,你做了第一次,却又还死性不改做了第二次”
杜士仪此刻看到身边是一张宽大的黄杨木高几,他突然抄起手中一直扣着的那枚铜胆,重重击在了高几上。那砰然巨响骤起,所有人都只觉得一柄大锤猛地砸在胸间,而对于柳惜明来说,这声音让他剧烈打了个哆嗦,整个人都瘫倒了下来。
“更何况,此次你生怕不能得手,不是买凶雇的刺客,而是笃定自家麾下有得力的部曲,至不济也能跑得掉,故而直接用的自己人,你却不知道,魔高一尺,道高一丈,你那两个刺客已经全盘落网不但如此,他们也已经供出了是受你支使,留下刻有张氏印记的箭支,纵使不成也想要让我衔恨张氏”
张丰在路上完全没听杜士仪提到这一茬,此刻登时露出了诧异的表情,但接下来便是森然怒色:“只因为一时龃龉便用如此卑劣无耻的手段,罔顾国法律条,河东柳氏真是好家教”
而柳惜明被杜士仪这番话一激,再加上张丰这番怒斥,他那本来就没多少血色的脸上顿时更惨白了。
他在衡州整整呆了四年,直到王皇后被废,王守一被赐死,而后那位长孙刺史也一样连累被黜,他才总算得以离开那个荒僻的地方。可是,为了避避风头,父亲和姑姑竟然让他先不要回两京,他不得不在南方四处漂泊,说是游山玩水,其实一丝一毫兴致都没有。而且临到最后,父亲竟然让他在苏州置办田庄,理由更是匪夷所思。因为王毛仲在朝正春风得意,父亲唯恐他回去之后,让王毛仲想起旧事当初的事情功败垂成,都是王守贞用错了人,他的主意原本万无一失,这和他有什么关系?眼看着杜士仪三头及第名声赫赫,而后更是一路青云直上,即便出为成都令,不过多久却再次进入了皇帝的视线,如今更是作为茶引使而南巡淮南江南,他心里的恨意几乎都把整个人烧得发狂了所以,他想起自己刚到苏州便和张氏结下了冤仇,索性想来个一箭双雕,可谁知道,这算得好好的计策竟然又落空了“杜……士……仪”
倘若说此前柳惜明的脸上满是戾气,那么这会儿,他的脸上便流露出了绝望的死气。倘若不是之前从马上摔下来,大夫说倘若不静静休养,他下半辈子休想下地走路,这时候他恨不得扑到杜士仪身上把人掐死。即便自己不能动手,他仍然气急败坏地劈手将一个玉枕向杜士仪砸去。
“还愣着于什么,杀了他”
那最后三个字脱口而出的一刻,眼看杜士仪疾退避开,他的心里猛然窜上了一股邪火。
没错,杀了他,杀了杜士仪只要能把这些人统统留在这里,说不定这件事情能压下去,能够完全压下去的那一瞬间,已经被怒火冲昏了神智的他疯狂重复着最后三个字,眼见得几个侍童对视一眼果真朝着杜士仪和张丰扑了上去,他不禁眼睛大亮。
这些都是母亲体恤他,特意在家里调教好送到他身边的,不但可心而且忠诚,最要紧的是,人人都粗通武艺面对这突如其来的一幕,张丰简直有些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尽管杜士仪那些话颇有撩拨之意,但既然说已经审了那两个刺客,得到了那样的陈述,此刻要发泄一二也是应有之义。毕竟,谁在骤然遭受了一次那样的生死磨折之后,也不会轻易罢休。可这个柳氏子终究是河东柳氏的嫡系子弟,竟然会这么愚蠢?还有这些蠢笨的仆婢,就不知道说自家主人受伤太重失心疯了,竟然真的敢冲上来?
腹诽归腹诽,可这会儿见几个侍童无不是身手矫健,张丰登时面色一寒。这年头的士子可不讲什么百无一用是书生,上得朝堂辅佐君王,跨得战马沙场建功,这是大多数读书人的平生夙愿。所以,他把腰一沉,右脚微微往前跨了一步,竟是斜挡在杜士仪身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