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李隆基被李宪这番话说得面上欣悦,遂又对玉真公主道:“天气渐热,元元你那道观中,冰可够用?”
“我如今哪敢像年少时肆无忌惮地用冰?不过屋子里摆一摆,所用有限,有劳阿兄记挂了。”玉真公主一边说一边瞥了一旁的固安公主一眼,“而且夏日漫漫,身边有元娘为伴,妙语连珠闲话家常,反而不觉憋闷了。若是她不来洛阳,我必定又要如往年一样,带着太真去王屋山仙台观陪师尊,也当是避暑司马承祯如今仍居于王屋山仙台观,李隆基虽也常常令玉真公主代自己去拜见,可要长留其在两京却始终做不到。不但是司马承祯,就连韦济千里迢迢派人护送到京城的那位活神仙张果,在用各种让人瞠目结舌的仙术让他眼花缭乱大为动心之后,却又硬是自请回山,他派人跟踪的结果就是被人用不可思议的遁术给糊弄了过去,再也找不到人,让他暗地里惋惜了许久。
若有长生术,他岂不是能够长长久久君临天下所以,说到司马承祯,李隆基不禁腹中暗叹,紧跟着才若无其事地笑道:“有元娘相陪,你不觉寂寞就好说起来,你和八娘一样,虽是相从修道的人络绎不绝,可正式收录门下的,却都是凤毛麟角。八娘当初收了杜君礼之妻王氏为徒,你却收了杨氏为徒,据言杨氏曾经拜在杜君礼门下学琵琶,你们这辈分岂不是乱得乱七八糟了?”
今天玉真公主本是想推脱不带玉奴来,可玉奴却说惠妃深沉,不可随便违逆,她也就不得已带上了这个如今已经出落得亭亭玉立的徒儿。此刻听到天子如此说,她不动声色地瞅了玉奴一眼,正要回答时,却不防身边的玉奴突然屈膝行礼,继而不慌不忙地说道:“回禀陛下,从杜师学琵琶时,我尚不足六岁,自从杜师离开蜀中之后便少见其面,不过,师尊尝言,我的琵琶已经青出于蓝而胜于蓝,就连杜师也未必是对手了。至于辈分,杜师从前就说过,达者为师,不论尊卑。”
玉真公主并不常带玉奴入宫,满打满算,李隆基也就见过玉奴数回。只是从前她尚在稚龄,他也没放在心上,如今细细端详,却只见她肤若凝脂眉如新月,纵使一身道装,也遮不住天生丽质,从从容容站在那儿,自有一种扑面而来的青春气息。他忍不住多看了好几眼,这才回过神来,随即大笑道:“好一个达者为师,不论尊卑,只不过说出去那些读书人却要口诛笔伐了好,你既然说精擅琵琶,今日赏莲,如若只观风景却是无趣,你可敢当众奏上一曲?”
固安公主见玉奴开腔答话,而且一改之前初见时的愁容,显得从容而又自信,她一时间难以明白这种转变从何而来,更不用说阻止了。于是,她只能眼睁睁看着玉奴再次施礼道:“陛下有命,不敢不从。然则听闻昔日杜师有逻沙檀琵琶敬献于上,我心慕已久,不知陛下可能出此珍物,于我一观?”
这又是出人意料的举动。宁王李宪和宁王妃元氏都曾听说,武惠妃似乎有意聘玉真公主的一个女徒为寿王妃,此刻闻言不禁不动声色对视了一眼,心中都有些不是滋味。寿王李清尚在襁褓就养在他们膝下,他们简直比对待自己的亲生儿女还要悉心,相处时间长了,自然便视若己出。可如今寿王择妃,他们却只是伯父伯母,半点插不上手。至于玉真公主和固安公主,就更加莫名惊诧了,尤其是见武惠妃笑颜如花的时候,她们的心情更加复杂。
玉奴这是要做什么?
李隆基却丝毫不以为忤,当即抚掌笑道:“好朕善羯鼓,宁王善箫,这琵琶深藏宫中,也是暴殄天物。来人,去把那逻沙檀琵琶取来,倘使届时你之技艺能不负此珍物,朕便将其赐给你又何妨”
“多谢陛下”
尚未演奏,玉奴便已经因此谢恩,这无疑是自负技艺。这时候,就连一直对人不甚上心的寿王李清也不禁好奇了起来。等到众人沿着长廊的转了大半圈,渐渐感到身上炎热,在一处凉亭歇脚,宫人们又送了各种冰湃果子解暑,前去取那琵琶的宦官终于赶来了。当玉奴净过手后,接过了那一具琵琶时,她忍不住想到了当年第一次见杜士仪时的情景。
那时候她一跤摔倒,嚷嚷着要去找阿爷,师傅后来还常常说起那一跤是两人之间的缘分起始。如今,她又拿到了当年师傅献给天子的琵琶,这无疑又是因果。
调弦,戴上护指甲片,玉奴只是微微闭上眼睛,手指在弦上轻轻一拨,行云流水一般的声音便从指下流淌而出,恰是她根据琴曲《高山》和《流水》,自行改编的一曲高山流水。俞伯牙和钟子期的故事千古流传,然乃是琴曲,如今她用琵琶演绎出来,自有一番不同的韵味。可曲音有异,知音相同,她忘不了杜士仪当初问她平生所愿,笑言希望她能够遂心愿精研乐舞,一辈子平安喜乐,更忘不了王容笑着对她说,希望能够生一个像她这样的女儿。
如今,师傅师娘的女儿有多大了?应该已经三四岁了吧?不知道是不是和她当年一样,天真烂漫不知人间愁苦?不知道是不是能如她一样,能在人生路上遇到一知音?她只不过是一个再平常不过的女子,即便不能帮助师傅师娘,可至少总不能成为他们的拖累她不想再让师尊和姑姑相对叹气,让师傅师娘远在千里之外仍旧忧心忡忡了她没有伯牙子期登高山之志,也没有如流水常进不懈之心,有的只是希望如同高山一般矗立不倒,如流水一般清澈见底的心那犹如一泓清泉似的琵琶声,让从小就最喜乐理的李隆基和宁王李宪为之动容,就连乐理稍逊几分的玉真公主,也为之心中悸动。
武惠妃同样擅长琵琶,此时较之自己的技艺,最终便渐渐皱了皱眉。也许她在技巧上丝毫不逊色,可在曲子中流露的那股真情上,就着实有所不如了而固安公主出身庶女,小时候根本没机会接触什么乐器,长大了远嫁在奚族之地,自然就更加谈不上这些精细的器乐,反而有功夫悄悄观察众人的表情,见天子那深深动容的表情,她不禁心中一动,自以为猜到了玉奴的心意。
难道是打算借音律动天子,而使惠妃心有所忌?
一曲终了,当玉奴放下琵琶深深施礼后,李隆基第一个击节赞叹道:“果然不负你所言,青出于蓝而胜于蓝如此绝艺,这逻沙檀琵琶便赐给你了”( )
第八百章 巨阉惜旧情
这个时节的朱坡山第恰是郁郁葱葱绿意盎然,本应为主人杜思温最喜爱的时节,然而如今除却那沁人心脾的绿色之外,却只见满山尽皆浑身缟素或是身着衰麻之人,山第之中还能听到不时传来的恸哭声。自从杜思温故世之后,尚留在长安的权贵或亲自或遣人前来吊唁,每天都是吊客不断,记录名字和赙仪的纸整整用去了好几卷。杜思温晚年常常居住在朱坡山第,往来最多的便是樊川韦杜族人,故而这赙仪卷上,却也是樊川韦杜最多。
当从鄯州急急忙忙赶过来,风尘仆仆的赤毕在赙仪卷上端端正正写上了杜士仪百拜几个字时,就只听得外头传来了一阵骚动。耳尖的他很快就从其中捕捉到了一个声音:“右监门卫高将军前来吊祭”
赤毕连忙转头,却只见杜家一众人等犹如众星拱月一般簇拥了高力士进来已经五十岁的高力士早年入宫,除却被武后逐出宫去那短短一阵子吃了些苦头,其后跟对了主人,养尊处优飞黄腾达,就连外臣也无不对他恭恭敬敬。纵使宰辅过世,能够得他代表天子亲自致祭的,子女也无不视之为殊荣,更何况,杜思温虽然曾经官至京兆尹,毕竟没有入主过政事堂。如今杜思温故世,竟然能够让高力士亲自从洛阳奔波赶来,就连吊客们也无不为之触动。
早知道杜思温这么大的面子,难以在高力士面前说得上话的人早就来走这朱坡山第的门路了高力士早在抵达时就对人明说,此来并非代天子致祭,而是自己的私谊。可越是如此,杜家上下越是觉得高深莫测,嫁给宗室的嗣韩王妃杜氏更是被几个兄弟姊妹围着问事情原委,她却哪里知道,只得无奈地说道:“阿爷与人相交,素来是只看性情品格学识,别的一概不论,他和高将军如何相识相交的,你们就是问我也没用。还不若去问问阿爷的几个老仆,兴许他们还知道一些。
“阿爷的老仆?阿爷对下宽厚仁德,他一去,咱们一个不小心,追随殉主的就有四五个,现如今剩下的都只有三四十岁的那一批,谁知道那些隐秘?”
赤毕悄然隐匿行迹听到了这番对答,便知道杜思温和高力士的那番关系,只怕已经再不会有人知道真正根底了。不过他的任务并不是打听这些私隐,而是在代杜士仪拜祭了杜思温之后,再去洛阳给高力士送一份足够打动他的厚礼。他今日是和吴九一同来的,后者这些年在两京代杜士仪通过笔墨纸砚诗集文册这些风雅之物结交各方人士,却也见过高力士几面。须知就连公卿大员,都是未必能够见着高力士本人的。思来想去,他决定行险先潜进去。
殡堂之中,高力士对着神主行过礼后,却借口自己想要独处一会儿,把众人都屏退了。等这儿只剩下了自己一个人,他方才长叹一声,竟是走到供桌上的神主前,伸出手来摩挲那字迹,脸上露出了深深的哀恸。
他至今还记得,自己被大军所掳,阉割后送入宫的情景。那种深入肺腑的苦痛,九死一生的经历,只要回想起来,哪怕他如今居美室,享美食,娇娘在侧,无数人趋附礼敬,可仍然消除不了过往给他带来的影响。
此后犯错被武后逐出宫的那一次,若非高延福,只怕一年之后武后想起来的时候,他这个一介阉宦已经不知道要死在那个犄角旮旯里了而这次劫后余生,是因为当时正当红的右补阙杜思温出宫时见他被笞之后惨状心生恻隐,于是在相熟的内侍省内谒者高延福面前替他说了情,正好生性憨厚的高延福因为年纪渐大,也想要一个养子在身边侍奉,再说也怜惜他年少被逐,最后就答应了下来。经此之事后,他常常奉高延福之命去杜思温走动,自然相熟。
他虽为阉宦,却颇喜读经史,高延福为他这养子不遗余力,其中多有借助杜思温之力得了某些珍籍抄本,因此等到他回宫在御前侍奉后,自是投桃报李,使杜思温由右补阙而御史中丞,其后不久,武后退位,中宗睿宗先后登上大宝,朝中不讲资历只讲人脉,他看出李隆基志在大宝,不遗余力从旁相助,杜思温也帮着在朝中内外造舆论,再加上各种天时地利人和,他终于得以看到自己侍奉的李隆基登上帝位君临天下,而杜思温却在历任礼部户部侍郎,当了一任京兆尹后就致仕了甚至于这位朱坡京兆公在背地里做的林林总总,都一再告诫他不许在天子面前提及他最初还不明白,可当看到王琚刘幽求乃至于王毛仲等人一个个没了好下场,他就不由得深深佩服这位潇潇洒洒过了二十多年舒坦日子的老朋友“老杜,咱们相交这许多年,你一直说自己痴长三十岁,肯定会走在我前头,我都没往心里去,没想到你还真的是一点预兆都没有,说走就走你给我带的信,我已经看到了,你竟然真的不替子孙谋富贵,却只顾着杜十九这个后辈也罢,我这个人的宗旨是,只会锦上添花,绝不雪中送炭,为了你就破一个例。现如今他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