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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夜似乎比往日长了些,他大概也将故事讲完了,只是我支撑不住终于睡着了,正睡的迷糊,突然觉得颈脖处凉飕飕的,有只手攀上我的颈间,过度轻柔的抚摸着,我一阵颤抖,猛然睁眼看见卫小川清晰的脸,近在咫尺,几乎看得清他黑眸里的自己。我的心慌落了一地。
过了片刻,他才将一只手从床沿抬起,食指上勾着的刀晃晃荡荡,滴着血。
我死盯刀锋,“穆怀春呢?”
“死了。”
即使知道是胡说八道,我还是窜起身掐着他的脖子左甩右甩,他单手箍住我,“是鸡血粥鸡血粥。”
推门而去,只是我睡着的功夫,四周便已不再是云上山庄,忽然有想法,觉得他如此撇开他人带着我逃离,就像是拼死要守住一件宝贝,我当然不能说自己是宝贝,顶多是这张貌似顾倾红的脸皮。
突然觉得,习惯了自己的无用,习惯了被别人拉扯着南来北往,习惯也是一种可怕。
而自从那夜之后,每次想起女剑圣那些事,我便不去直视卫小川,有时候感觉他的目光快要烧穿我的耳廓,便在心中默念一二预备转头骂人,谁想每次都是他快我一步抬手指着外面,“两只黄鹂鸣翠柳。”天知道这种寒冬季节哪里飞来的鸟。
这座青砖马头墙的小镇在早春的寒风中一直宁静,有心附耳墙边能听清那头来人的呼吸,像是花开的频率。有时候卫小川会坐在院中白石桌前心不在焉的播弄琴弦,并嫌弃我太孩子气,他以为是我的好奇心作崇,却并不知道我只是在等我要等的人,只要我逃不走就要熬下去。
那一天小镇充斥来一批西域商旅,全镇的老百姓都奔走着去瞧新鲜货,卫小川捂着双耳讽刺,“一群没见过好东西的乡下人。”半响后墙外飘来一阵西域奇异的烤羊味,他忽然站起身,淡然的拍了拍衣袖,“走。”
我笑道:“干嘛?”
他镇定:“去瞧瞧那些乡巴佬。”
后来我们终于顺利的坐在了烤羊摊前,他比手画脚要了一整只羊腿,然后开始片肉给我,我正吃的心花怒放,一抬头却见晴天下走来一群人,当即浑身冒汗。
我捂着嘴:“咬,咬到肉了。”
他翻白眼,“废话。”
我怒:“是我自己的肉。”他一只手捏开的嘴,垂眉在我嘴里找流血的口子,我继续怒:“那儿!你给我看那儿!”
那群白衣人终于近了,面色是伏羲教特有的惨白,卫小川当即将我拽到怀中,用长袍盖紧,隔着几层衣物按住我的脑袋,“你睡一会儿。”
片刻后对方近在身边,几乎在对卫小川附耳,“真是踏破铁鞋,正遇卫公子,数日前女阴教的林姑娘说你已离了云上山庄,我们正在四处找你。”
闻声已知是谁,是太久不见的小莲,便听卫小川道:“近来心情很不好,四处走走,她有何事,犯得着动用姑娘你来奔走?”
“听说要找你讨一个人。”
“哦,那个干瘪的小姑娘?说死了,叫她去南阳山下挖。”
我佩服他有本事,被我这样左右掐腰都能继续稳坐如山。
小莲不知牵来什么,有几声随来的脚步声,“他,你要不要?”
他忽而安静,片刻道:“要来有何用?”
话好像就这么断了,接下来可以彼此拱手说再会,谁想小莲的声音忽然更沉,“近来听江湖风声,有几颗舍利被公子夺走了,不知真假?”
“一条船上的人互相猜疑,这样船是会翻的。”
“倒也不是,只是近来祭司本体不知身在何处,舍利也未能全部被挖掘,事事不成全,有些心急罢了。”
最终卫小川用一句心急吃不了热豆腐快将人打发走了,末了小莲忽然驻步,质疑,“卫公子,你的腹部怎么鼓成如此?”
他快速敷衍,“是吃多了。”
身畔突然有人带着哭腔接嘴:“我也想吃。”
彼时我不知缺了哪一根筋,从卫小川怀中跳起来,一把拽住被伏羲教徒死扯着的小豆子,他回头看着我,五官在圆脸上皱成一团,一刻后鼻涕与眼泪同时下来,哭的相当难看。
说实话,我个人并不爱描述拼斗的场面,因为刀剑经常是眼花撩乱的,而我通常是天旋地转的,招数我不懂,剑法刀术鞭路也说不清,总体来说那日是翻了烤羊摊,踢了瓷器坊,毁了骆驼背上的西域丝绸和这一段好时光,最终当然是以逃之夭夭而终结。
我说:“好了吧,现在我和我儿子都落你手里了,你想怎么。”
卫小川含笑先是不语,随后弯腰对小豆子说:“有肉吃。”
小豆子两眼冒金光,拽着他朝大道而去。
我在后深感恨铁不成钢,在后面跺疼了脚跟,他却暗暗回头看着我,嘴边有薄薄一笑。
也许是我不好,一直以来以为善人终日是善,亦以为恶人终日施恶,其实这世间人人都有黑白双面,我看不透卫小川,不懂他的好和坏,也是我的错。
夜里把小豆子抱上床,回头见他靠在门边,单手撩起紫玉垂帘,我说:“你又想说什么。”
“为什么你总能委屈自己与这些人扯上关系?”
“这些人?对我来说这就是我的全部了,我已经快什么都没有了,即使他不能保护我的,我也还可以照顾他,这也是一种依靠。”我打了个比方,“就好像在冰天雪地中遇到一只羊,它没法拥抱你,但你至少可以去拥抱它来索取温暖,你明白我的意思吗?”
他笑了笑:“那我宁愿做那只羊。”
我点头,“我看出来了,你永远等着别人主动,活该等不到顾倾红的倾心,她死的也很冤枉。”
门外晓风已静,屋内安静的有些诡秘,我大概是这段时间太过绝望压抑,说了这样伤人的话,我尴尬,“我是开玩笑的,你洗洗睡吧。”
起身离开的瞬间被他抓住手,低头看去,他面容覆雪,却依旧笑着,借一点侧光似乎可以看见孤零的薄冰从他眼睑上一片片剥落。
“你陪陪我,只是今夜。”
作者有话要说:
、六
此生以来我都觉得深夜是一个骇人时段,似乎鬼魅都能从暗处丛生,尽管如今的思想没有那么天马行空,但黑夜于我而言依旧十分可怕,因为一到夜里我的意识似乎就不太听使唤,正因为不太听使唤,所以竟然答应了卫小川的请求。而我这个死脑筋居然在一年后想起这个请求才觉得太矫情。
原本我觉得我听过的故事已经太多太多了,好像也无法认真细心去聆听,但是他卧倒在躺椅上半响,却给了一个这样的开头:
“我记得那年下了一场雪,雪停之后苍崖山庄的山路就被堵了……”
我很感兴趣,但我拒绝往下听:“不要和我套近乎,不管我是四岁遇见你还是六岁遇见你,都不能改变咱们现在憋屈的关系。”
他看着我:“罢了,那我就不将你跌倒在地还把屁股露出来的事说出来了。”
我耸了耸肩。无所谓,六岁小孩的屁股谁愿意看谁看。
他说:“知道我第一次看见你的脸的时候在想什么吗?”
“一定觉得上天有好生之德之类的,觉得我是老天爷派下来拯救你的,是你师父的转世。”
他方才好像打算悲从中来,“不,是以为你是她的私生女。”
“后来呢?”
“证明我想错了,”他自我肯定的点点头,“如果你是她女儿,那你亲爹肯定很癫狂。”
我颠着脚尖,懂也假装不懂。
他撑起身,突然看着那扇没能合紧的门,门缝之间是一层薄雾般的黑,从院墙的砖隙里有几点天外灯火,刺穿这个夜。
“我记得很清楚,那天是小满,下了很大的雨,她说要去南疆,我让她带我一起去,她却不肯,她总是这样,固执又不受劝。那一去就是两个月,我那时候想,这些年都爱与她对着干,她大概是选好了借口,就想这样把我甩开。”
这样想的卫小川当然是不肯妥协,他带着砗磲镶边的雁翎长刀,在后尾随顾倾红,就这样到了鬼水湖。
是的,这就是最初那个关于红莲舍利子的故事:骆生、顾倾红、眉君道人还有千狐老人曾邀约一路去了南疆,把鬼水湖底用来镇压亡魂与舜息的舍利子取了出来。而后互相猜疑,在湖面上又起了内讧,不到三个时辰又惹来了被风声引来的一群江湖闲杂人等,很快风卷残云,舍利子下落不明。
毫无悬疑,以顾倾红的武功她在众人间夺下一片舍利子,血杀一条路便转身而去。
当年这四个人,各自都是为了什么奢望来夺取舍利子,甚至不惜放出封印在湖下的千千万的恶鬼?
总之卫小川在远江湖之外的江湖混战里隐藏的极好,很快在半路找到顾倾红,她往北上,太北了,寒霜风雪冻结了日暮,那里不是江南,她果然是要撇开自己,卫小川如是想。可他到底比寻常人想的多出几分,他猜这一切疯狂、计谋,她的隐忍、无几人知晓的算计全部全部都是因为一个人。
他猜对了,却依旧在一切意料之外,那个男人他不曾见过,却听过无数次。
白狐,最初的那个被江湖尊为剑圣的男人,传说里既远又近的人竟是顾倾红一倾为之的那一个。
听到这里我想起天下奇事之一,恋尸,就连骆生如此重口味的人都无法接受,他曾经在看过奇闻异录后绿着脸和我描述故事里一个男子整日抱着榻上腐败的女尸,屋内恶臭无比,蛆虫横飞。具体有多猎奇我从不追问,因为骆生总是故意在我进餐时将我强行抱在膝上贴在我耳廓大声讲,通常这事都是以他青了双眼而告终。
但是如此套用在白狐先君身上,绝对是小瞧了他的风范,据说他当年死于隐疾,死的突然又落寞,被徒儿封藏在最北的冰峰之下,以一个挺立背手遥望远天的姿势永恒的遥望碧落。
我想那并不叫爱,甚至不能称之为恋,只是迷惑,顾倾红被一个远远近近的传说,一个标榜,一个先导所迷惑,可我知道这世间什么都在变,迷会变为恋,最终成为一种欲罢不能。
就在瞬间我明白了,顾倾红迷恋上一个幻影一个躯壳一种传说,当年她答应前去鬼水湖,无非是想要舍利子让一个死人复苏,可怕的执念。
那时候她隔着冰天雪地在白狐先君肩上留下的一个亲吻被卫小川看的清晰,他和我是同样的人,无法接受这等可笑的事,只是我会黯然成伤,他却突然的现身,既怒又惊的要一刀斩断顾倾红的执念。
那时的顾倾红空手接刃,就像他们第一次相见,只是时间变了,她在老,他已成熟,从前的青涩早就不见踪影。
“你又对我举刀,这么多年我早就明白了,你根本教不会,我要你做的,你永远不会做。”
“你明白我这么做的原因是什么。”
“川儿,你确定这么多年对我是爱吗?”
“师父,难道你就确定你对先君的执念是爱吗?”
她笑了笑,将刀往下压了压,“我没说是。”
“恩,我也一样。”
相顾无音,冰雪大地只有两个孤立的影子,影下游鱼穿梭,若斯夫川流不息。每个人腹中都有如山倾倒的话,可是到头来仿佛再也没有机会说出口。
一刻之内,顾倾红就突然喉头喷血,死了,人生即是如此,你根本无法预料突发的爱和死。
多年之前顾倾红与江展翎一战之后,江展翎在不久后就死了,死因不明,江云把一切前因全部推到顾倾红身上。当然,为儿子报仇是一部分,但依当时的江湖情况来看,他有六成是为舍利子而来。
那时候他正跟随顾倾红到了冰天雪地之间,他趁着师徒二人争吵之隙将一片稀薄的柳叶箭从顾倾红喉头上探出,只留下一个指尖大小的伤口。死在徒儿面前的她连脸色都未动,仿若很早就料到此生的结局,如山一般轰然倒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