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许小虎掏了二十块钱买张票,进了一家豪华洗浴中心。
因为是上午,里面满共没有几个人。池子里刚放的水还汪汪的绿着。许小虎把自己完全浸在水里,惬意地呼出一口长气。他想起他爹最爱说的那句话,他妈的,都说城里人爱泡澡堂子,龟孙子才不爱泡!
这吃饱喝足,懒洋洋地蜷在水里泡一泡,是他妈的舒坦!
许小虎做出很老练的样子,眯上眼睛养了一会。到底是沉不下心,偷偷睁开眼睛去打量别的人。这一看心里就又坦然了不少,人进到这里面通通都得扒了皮,一个池子里泡着,天大的本事也休想分出个高低贵贱了。不止是舒坦,还有塌实。
这家是个桑拿浴池,弄个大水池子其实只是照顾一些年纪大的顾客,他们喜欢泡在里面养神儿。原来他想着洗澡无非就是泡一泡,搓搓灰就出来了。但他看到有很多人并没有跳到池子里,而是裹着一条毛巾到一个门时刻关着的小木头房子里去,然后又浑身汗淋淋地出来了。许小虎不好意思打听这城里的澡到底该怎么洗,他就用眼睛看着别人。别人怎么样做他就怎么样做,他泡了一会儿,就出来钻到那个房里去了。进去之后,他才知道为什么人家会出那么多的汗,简直就像他们家炕烟的烟炕。他想,爹那会儿想必是没有这个东西,怎么从没有听他说起过。一会儿工夫,就热得透不过气来了。再看别的人,一个个依然神闲气定的样子。他妈的,看来干这事儿也得慢慢练习,往后还真得多来几次。蒸完了就跟着人家出去冲水。有水的龙头都有人占着,别的还有许多空着的都不出水。他仍旧是不问,站在那里等。等人家洗完了,他赶紧过去,却是一滴水也出不来。他看到又有一个出来的,往空着的龙头下面一立,闭上眼睛,口里咕哝着什么,立刻就有水从上面流下来,并没有看见他动什么开关。咦!操他妈!这倒怪了。他们不动手,口里却咕哝着,一定是有什么口令的。许小虎猜不透是什么样的口令。也不好问,等人家都冲完走了,横了心往一个空管子下一立,闭上眼睛。刚念了一声老天保佑,让水来吧!水哗地一下就下来了。真他妈的灵!许小虎试着往外挪了一步,水立刻又没了,他低头看了一下脚底下,发现脚下面有个圆铁板开关,不仔细看还真看不出来。这城里人还真有他妈的两下子,就是能耐!
第十二章(5)
泡了,蒸了,冲了。再看看人家,躺在一张皮革床上让人搓。搓灰的那个人看来也是乡下来的,二十来岁的样子,极认真地搓弄躺着的那条汉子,从脸部开始,浑身上下连脚指头缝里都搓干净了,然后又劈劈拍拍地为他打了背。许小虎看着过瘾,想想自己掏二十块钱,也不能白来一趟,就大模二样地躺下,也要人搓。人家搓的人用手比画着,五块!
开口想骂,我他妈进来已经买了二十块的票。想一想,还是忍了。五块就五块,不能丢
人现眼。当年他爹泡了一回池子,回去炫耀多少年,要是再像他这样蒸一蒸,让人搓一搓,还不知道会牛成什么样子呢!
洗完了,弄干净了,往外面的床上一躺,动都不想动了。看见有人趴着让人舒舒服服地按摩,终于是不敢喊了。再怎么少说,让人拿捏一下恐怕又得十块钱。
正想睡去,突然看见有三个人裹了毛巾翻扑克牌,一下子又来了精神。在他们东许村,他打牌可是高手,脑袋瓜转得快,能算出别人手里的牌,老是赢家。许小虎也学着他们,裹了毛巾凑过去看,那几个人也不烦。原来是玩“斗地主”,输一次五块。
这是许小虎的拿手好戏,就忍不住隔三差五地给人家指点。有一个就让他说,老弟,玩会儿吧?
许小虎犹豫了一下,毕竟这是一个人生地不熟的地儿,况且一次五块钱也让他看着眼晕。
哎呀,输了不就是五毛钱嘛!那人将他的军。
到底是他妈的城里人,那瓷瓷实实的五块钱,楞说成是五毛钱。
许小虎看他们的水平也不怎么的,心一横,真的就大大趔趔地坐下了,上手就连赢了两盘。乐了。他妈的这来钱还挺容易的!
再来就没有那么顺了,偶尔也赢上一盘,没多大功夫,五六十块钱就出去了。
许小虎犹豫了一下,毕竟是六十块钱啊!想想昨天晚上扔的那五十块倒霉钱,觉得这个城里到处都是陷阱。那俩人看出了他的心思,说,老弟啊,玩不起就算了吧!这可不能愣充大款。这话许小虎可不愿意听,他看了那俩人一眼,不屑地说,这样来不过瘾,要干我们一回就下一块!在这事儿上,他开窍快,顺着就把十块说成了一块。俩人互相看了一下,乐了。一块就一块,陪你玩儿痛快!开始许小虎手气还真不错,果然翻过来了,不大一会儿功夫,连续收回来三十块。
再往下,可就没他的戏了。他的运气再也不来了,呼啦一下,差不多二百块钱就没有了。越是这样,他就越急着捞回来;越是急,越是输得惨。他的眼睛越来越红,脸色越来越白,直到输得再也掏不出十块钱来,他才傻眼儿了。可怎么回家去,车票钱都没有了!
其实赌场上的人还是很仁义的,如果他开口向他们要个票钱,那两个人是会给他的。但是他拉不下那脸儿,大话也说出去了,越是这个时候,越要挺住,不能让人看不起。有一刻他差一点没有把他的姑姑姑父拉出来赌上,他是要让他们知道他在阳城可不是个让人瞧不起的主。现在让他回头向他们开口讨钱,像个乡下瘪三似的,他才不干呢。
许小虎出了浴池的门,把口袋里最后两块钱买了烧饼吃了,他这一天还是早上吃点东西,肚子早就饿了。一口气吃了四个烧饼夹老咸菜。吃完了才开始犯愁,这天都快黑了,他把回去的钱给弄没了,让他到哪里去?
许小虎踟躇了半天,只好往姑姑家走去。其实,为他在这座城市里潇洒壮胆子的不是他口袋里的钱,而是他的姑姑。
许小虎把姑姑家楼前的草地都给踩烂了,他像一头困兽,窜来窜去无谓地消耗着自己的精力和体力。那时已经是晚上九点多钟,姑姑家是亮着灯的,有人。可许小虎不敢上去。有人从楼里进来或者出去,都匆匆忙忙的好像有急事追着似的,没有人看他。偶而有一个人朝他瞟上一眼,立刻就警惕起来,甚至站下看了他一会,然后匆匆进去了,好像对他产生了怀疑。许小虎低头看了一下,想到可能是手里拿着为爷爷奶奶买的那把锤子,让人家起疑了。他苦笑了一下,心想,我他妈是不是像个撬门的小偷啊?
他觉得他不能再等了,不论姑姑会怎么样,他必须得上去了。
许小虎的心剧烈地跳着,他还从来没有这么蹑手蹑脚地走过路,深怕惊动了谁。姑姑家住三楼,他觉得明明还没有走上几个台阶,却一下子就到了。鼓了勇气要敲门,里面却不知道在干什么,咕咚响了一下。许小虎以为有人要出来,拔腿就往楼下跑。边跑边扭头往上看着,刚走到一楼的楼梯,猛地撞在一个人身上。那人伸手去抓许小虎,并张大了嘴巴要喊。许小虎想都没有想,抡起手里的敲骨锤打了过去。
那个人倒在地上嘴巴还是张开着的,那声音却始终没有发出来。许小虎看看地上的人,还有从脑袋上慢慢流出的血,他突然之间清醒起来。他就那样站了足足有半分钟。
我敲人脑袋干什么?我又不是抢包的!
抢包的这个念头一出现,他自己都吓了一跳。直到这时他才看到这个人手里是提着一个小手包的。他意识到只有这个包,能把他从目前的困境中解脱出来,就立刻伸手去抓那包。那人的手却死死地抓住包不放,他是硬把那手给掰开的。幸亏是掰开了,如果掰不开,他也许会找个东西去砸,不惜把那只手敲断。那一刻他完全是疯掉了。
第十二章(6)
许小虎没有在城里停留,他不敢去车站,直接往城外奔去。电影录像看得多了,他可是知道那些公安的厉害,他们往往出不了一顿饭的功夫,就能把犯罪分子给抓住,五花大绑地塞上警车。他不能在城里等着被他们抓,他得跑,跑到城外他们也许就没有办法了。许小虎万幸,他就那样惊恐万状地奔跑,手里还死死地抓着一个显然不属于他的小包。他没有碰上巡警,他甚至没有碰上警惕性高的城市居民。对于一桩突如其来的罪案而言,这个不设防的城市显得是这样宽容。
许小虎是在农民的麦秸垛里过的夜。他不知跑了多久才看到这些麦秸垛,他到了那里就像是到了自己的家。他把头拱在麦秸垛里哇哇地大哭起来,他觉得他是受尽了委屈。他死命地用鼻子去嗅那新鲜的麦秸,把脸贴在那麦秸上,那一刻他就把麦秸垛当成了他的爹娘。那清香的气味儿像是他娘的体香,也像是他爷爷奶奶他爹身上经年不散的土腥味儿。他哭够了,在它们怀里稳稳地睡了一觉。
醒来天光已经大亮,麦秸垛被初升的太阳镀得金黄。刚种了秋,小苗儿才露了个嫩绿的头,田野里是一片的寂静。刚睁开眼睛的那一瞬间,许小虎还以为自己是在梦境里,看到了手腕上挂着的那个包,才让他警醒过来。他四下里看了看,直到觉得安全了,才抖索着手把包打开。里面只是一堆文件纸,和一包烟,一个打火机。他又想哭,却在那文件纸里发现一个牛皮纸的信封来。信封里面是整齐的一沓人民币。摒着呼吸数了,一共有八百多块,这才看清楚了信封上写着工资、煤气、医疗费,独生子女费之类的东西。许小虎看不明白,他因而也不能明白,这信封里装的是一个人一月的工资。
许小虎把包埋在麦秸垛里,把钱分开装了,弄干净身上的草,到大路上拦了一辆往他们县里去的客车。在县城换了一次车,回到家天已经擦黑。许小虎突然沮丧地想起来一件事情,他把给爷爷买的挠痒筢,还有给奶奶买的敲骨锤,给忘到麦秸垛里了。
许小虎回家就躺下了,一连昏睡了三天。他发烧,说胡话。他不停地说,不是我!不是我!把大家吓得一惊一炸的。爷爷说是受了惊。奶奶说,肯定是把魂儿丢到城里了。城里人都住在水泥盒子里,挨不着地气儿,不丢魂儿就怪了!奶奶坚定地迈着细碎的小步来到村口,朝着他回来时的方向悠扬地叫了起来:
虎儿,回家!
虎儿,回家来吧!
虎儿,回家来啊!
这头睡虎终于被他的奶奶唤醒了。他醒来的第一件事就是要给姑姑打一个电话。
许小虎骑着车子跑到乡上,那时刻他觉得自己再也不是一个被人看不起的孩子,他已经是个顶天立地敢作敢当的男子汉了。
许彩霞那天由于心情不好,没头没脑地把侄子给撵走了,侄子走后她立刻就后悔了。孩子大老远地来了,且不说心疼自己家的骨肉,就是为了怕孩子回去学话她都后悔得不得了。丈夫王祈隆一直没有回家来,其实第二天晚上就是那许小虎回去,她也不会再怎么责备他了。许彩霞心里正不塌实,侄子却打来电话。接到电话,她心里热乎乎的,这孩子还真懂事,反倒来安慰她了。
姑啊,我回来几天了,家里都好,你放心就是了。
小虎啊,可别生姑的气,我这也是为你好。这城里可真是不安全。
怎么了姑?出什么事了吗?
还说呢,就在我们楼道里,前几天就有一个人被抢劫犯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