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伊人,伊人-第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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她一直在注视着废墟。

她分明沉浸在一种什么难解的心结之中。

“请问,这儿怎么了?”

她循声望去,见一个身材颀长的男人站在离她几步远的地方。他的脸朝向着废墟,她看到的是他的侧面,但她还是一眼就认出了他。

“乔祺!……”

那个男人正是乔祺,他穿的仍是去年那一件羽绒服,还是在冬天也不戴帽子,只不过竖起着羽绒服的高领。

而那个女人自然是秦岑。

当乔祺向她转过脸时,她将遮住着自己脸的围巾往下一扯。

她非常激动,却没站起一下。不是不打算站起来,不是要成心在乔祺面前显示矜持。实际上她很想站起来,很想立刻走到乔祺跟前去,告诉他一年中她有多么思念他,思念得多么苦。然而意外像一根钉子,将她牢牢地钉在一张破损的长椅上了。

“秦……岑?!……”

乔祺显得特别意外,但脸上却几乎没有什么激动的表情。自从乔乔死去以后,他变成了一个很难再因什么事而激动的男人。也许那一时刻他内心里也是很激动的。但被意外抵消了。他看去老了好几岁,头发也稀了。被风吹乱了。这当年的坡底村的少年,曾在气质方面被城市潜移默化地改造得比城市人还像城市人。而那曾是他的一份得意。现在,他的样子又像一个半老不老的、心灵疲惫的、穿羽绒服的农村人了。农民的那一种“土里土气”的魂,似乎又牢牢地附在他身上了。而且,他似乎也认了。

他的眼神向秦岑传达着这一点。

自然而然地传达着。

在2005年的这一个时候,他从坡底村来到这里,只不过想隔着“伊人酒吧”的窗子,看看里边他所熟悉的情形。还渴望再看到秦岑一次,隔着玻璃。看看就走,赶最后一班列车连夜回到邻省,回到坡底村自己的家里去。是的,他企图从他的记忆中抹去“伊人酒吧”,抹去一个叫秦岑的女人。他明白那对于自己谈何容易!但是他相信他能做到。如果不回来看看,根本做不到。回来看过了,就做得到了。他这么以为。他想清理他的记忆,清理出更多的空间,留给乔乔,和他的父亲。没有乔乔,这一个坡底村的农民的儿子,也许至今不知父子情深是怎么一回事。他是怀着对乔乔的感恩情愫打算清理他的记忆的。以后也不打算再往里边装什么了。他怎么也没想到在这儿看到的是一片火灾后的废墟,还不期然地看到了他打算从记忆中抹去的女人……

九十七

他问:“你的酒吧……怎么了?……”

秦岑眼中的激动,刹那间游走了一半,因为“你的酒吧”四个字。

她指指长椅另一端,低声说:“你也过来坐下吧。”

乔祺略一犹豫,走过去坐在了长椅的另一端。

秦岑将身旁多余出来的那半页报纸齐齐撕下,递给乔祺。

她说:“椅子脏。”

他说:“没事儿,我这一身该洗了。”

她说:“那也还是垫着吧。”

于是乔祺默默接过,垫在身下。《

她又说:“乔祺,你别对我不满啊?”

乔祺望着废墟问:“为什么?”

秦岑说:“快整整一年没见到你了,见到了也不主动起站一下……我在这儿坐得太久,腿麻了……”

乔祺收回目光,瞧着她的脸说:“你瘦了。”

秦岑眼中顿时泪光闪闪,将脸一转。

乔祺伸出一只手,在她靠近他这一边的大衣兜那儿,使劲按了一下。

他问:‘伊人酒吧’怎么了?”

秦岑低声说:“失火了。”

乔祺似乎再不想问什么了,又将目光默默地望向废墟。

她从大衣兜里抽出一只手,伸向乔祺,也将乔祺的一只手握了一下。

“不过你放心,咱们的酒吧上了保险,没有太大的损失。”

她将“咱们的”三个字说出很强调的意味。话一说完,她想将手收回去。尽管她那么不愿放开他的手,却也不太好意思一直便将他的手握下去。没等她的手收回去奇书网,乔祺已反过来握住她的手,并且连同他自己的手一齐揣入了羽绒服兜里。

他说:“秦岑,酒吧是你的。从去年春节起,酒吧就是你的了。以后,你不要再说咱们的酒吧了。”

他也将“是你的”三个字说出强调的意味。

“反正你的股份,你的股红,我都替你存在银行里呢。不管到任何时候那也都是……”

秦岑的话说得别提多么郑重,语速也十分急迫,仿佛那是她此时此刻最想对他说的话。

而乔祺打断了她。

他说:“谈点儿别的吧……秦老还好吗?……”

“他……去世了,突发心脏病。原先一点儿征兆也没有……”

“李老师呢?”

“也去世了。两个人磕磕绊绊地过了一辈子,从中年起就分床而眠了。谁也没想到,连李老师自己也没想到,秦老一走,她自己活在世上的意思劲儿一点儿也没有了……她是服安眠药死的……”

乔祺不禁转脸看秦岑,见她的脸也正转向着自己,见她眼中泪光闪闪。

“你干爸干妈,他们都是好人。我心里一直很尊敬他们……秦岑,你自己呢?……”

“我……结婚了……”

羽绒服兜里,乔祺的手,将秦岑的手放开了。

“三个月后,又离婚了……”

“……”

“不是我提出来的……是他主动提出来的……”

“他……是什么人?……”

“不想告诉你”。

“为什么是他提出来的?”

 

九十八

“他觉得,其实我对他没感情……而他,不愿自欺欺人,和一个对他没什么感情的人长期做夫妻……”

“他……是那位许教授吗?……”

“你怎么会想到是他呢?”

秦岑反问了一句,随即又苦笑道:“不是他。真的不是他。我不会告诉你是谁的,起码这会儿,你也别乱猜了。你猜不到的。他呢,把小俊娶走了……”

“他……和小俊?他们怎么可能呢?”

“为什么不可能?什么事情都是可能的,有时候根本不是谁自己所能操控的。比如‘伊人酒吧’失火了,比如一年前,我怎么也没想到平地冒出个……”

羽绒服里,乔祺的手,又将秦岑的手握住了,并且使劲攥了一下,而这使秦岑的话没说完。

“那,小婉呢?”

“放心。亏你还惦着她俩。我给小婉找了一份工作,挺稳定的,收入也可以。可是,她和小俊结了仇了似的,不来往了。”

“她俩又是为什么?”

“嫉妒呗。小婉觉得,那么好的事儿,不该落在小俊头上,而应该落在自己头上。”

“什么好事?”

“嫁给了一位大学教授,终于住上宽敞的房子了,还有私家车坐了,对于一个农村女孩儿,那还不是梦寐以求的好事儿吗?嫉妒之心,人皆有之啊!我也有的啊!比如我就特别嫉妒那个小……对不起……能告诉我她叫什么名字吗?”

“乔乔。”

“和你同姓?”

乔祺点头。

秦岑叹道:“我嫉妒她。”

她再次将目光望向“伊人酒吧”的废墟,沉吟片刻,又说:“你了解的,我这个人,从不嫉妒谁。可一年来,我每一想到你那个乔乔,内心里就嫉妒得要命。不是因为这一份嫉妒,我也不会那么对自己不负责任,也对别人不负责任地仓促结婚一场……”

乔祺内心顿时充满内疚。

他低声说:“秦岑,去年的事……请你宽怒我。”

秦岑小声问:“一年来,你一直和那个女孩儿在一起?”《

乔祺也长长地叹了口气。

他说:“没那么久。六月份,我们就分开了……”

“你们分开了?……你们又是为什么?”

秦岑诧异了。

“她……六月份死了……”

乔祺的另一只手,从兜里掏出了烟……

于是,各坐那张破旧的长椅一端的乔祺和秦岑,一个吸烟,一个沉默。吸烟的每一口都吸得很深;沉默的,低垂着头,耐心地沉默。

乔祺接连吸了三支烟。

秦岑一直低头沉默着。

当乔祺终于将烟盒揣入兜里时,秦岑抬起头,转脸望着他问:“难道就不愿对我讲讲你和你那个乔乔的事吗?”

“真想听?”

乔祺也朝她转过了脸。于是,他们才第二次互相望着。尽管,他们的手在羽绒服里只稍微分开了一下,之后便互相紧握在一起。

秦岑点了一下头。

“那讲起来,会很长……”

“我有时间坐在这儿,你呢?”

“你不冷?”

秦岑摇头。

她微笑了一下,笑得又苦涩,又温柔。

羽绒服兜里,她的手,从乔祺手心里抽出,反过来轻轻握着乔祺的手了。

天,这时已经黑下来了。马路那边,路灯成行地亮了。

“秦岑,你让我从头讲给你听……”

于是,隔着破旧的长椅中间塌断的地方,乔祺向秦岑娓娓道来地讲起了乔乔……

也不知他讲了多久,时间过了多久,当那一大堆“伊人酒吧”的焦黑的废墟和夜的黑暗重叠在一起,连轮廓也看不清了,乔祺才终于这么说:“该讲的,都讲完了……”

他的另一只手,又掏出了烟盒。

她说:“别吸了。我替你数着呢,你都接连吸了三支了。”

乔祺犹豫一下,将烟盒揣入了兜里。

秦岑又小声问:“如果乔乔出现的时候,我们已经结婚了,情形会怎样?”

乔祺微微扬头看了一会儿夜空,语调缓慢地回答:“那也许会不同吧。但是,只要乔乔提出,那我也会陪她回坡底村去住。即使你反对,我也会不顾的。而你要是跟我闹,我就会跟你结束我们的关系……”

羽绒服兜里,秦岑将他的手轻握了一下。

她说:“我不会跟你闹的。我怎么会跟你闹呢?那我也会陪着你们回去,天天为你们做饭,替你分心,帮你照顾可怜的乔乔……”

秦岑的声音更细小了。

而乔祺,不再仰望夜空了。他又长长叹息了一声。

“我们还能重新开始吗?”

九十九

秦岑沉默片刻,问出一句语焉不详的话。

乔祺扭头看她。

她也扭头看他,期待着回答。

乔祺摇了摇头。

他低声说:“不能了。起码,近年是不能了。我已经承包了属于坡底村的一片荒地,包括一道黄土岗。我以后要将那一片土地变成一处美丽的地方。奇#書*網收集整理秦岑,你应该明白,我在音乐方面,仅仅有三四分天分而已。往多了说,也超不过五六分去。又那么的不专一,这种乐器也摆弄,那种乐器也试把。到头来,表面看,似乎样样通,是个全才似的。其实呢,哪一方面的水平都有限。自我陶醉一番,或登一般性的舞台,也许还能唬唬人。但是欣赏能力高的人一听,就什么毛病都听出来了。现在,真有音乐才华的人那么多,我已经不太好意思再登上舞台了。我在城市里很多余了,差不多是个废人。我想,我还是扎根农村的好,做一个有点儿与众不同的农民吧……”

等他缄口了,秦岑问:“说完了?”

他点点头,转正了脸,又仰望着夜空了。

秦岑说:“乔祺,我指的不是酒吧。指的……是我们之间的关系……”

乔祺的头,就那么仰望着夜空,一动不动地定住了。

“如果你想回答使我失望和羞愧的话,那么我请求你先别说出口,考虑一段时期再正式回答我,行吗?”

她的话说得很慢,很慢。

她的手,在羽绒服兜里,将乔祺的手很紧很紧地握住着了。

那是一种下意识的,本能的反应。

乔祺感受到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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