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而他的意志被剥夺,却不知剥夺其意志的究竟是何人。
N05180(身份不明)
小的是美的,小的是干净的,小的是安全的。
像鸡蛋一样小的,像钮扣一样小,更小,更小,最好像昆虫一样厝身于透明的琥珀里。
毛巾上滞留着他的汗渍,草叶上滞留着他的脚印。他并非不能制造垃圾,只是不想让自己成为垃圾;他通过缩小自己来达到目的。
尘土扑了他一满脸,他缩小一下。
走在路上,想起一个笑话,他哈哈大笑,他缩小一下。
孩子们用放大镜聚集太阳的光芒,他一闪身躲过那滚烫的焦点。但他的身上还是冒起了青烟。
他已不辨方向,他已不辨物体。他爬上火车的额头,幸好那冒失鬼一动未动。
世界之大全在于他身子之小。他愈贴近大地,便愈害怕天空。他冒险抓住生锈的弹簧,他心满意足地在落叶下躲雨。
没有朋友,没有敌人,他一小口一小口地吃着孤独的蛋糕。
没有任何禁区他不能进入,秘密他不能分享。但太小的他甚至无法爱上一个姑娘,甚至无法惹出最小的麻烦。
厄运(五)
作者: 西 川
O 09734
他出生的省份遍布纵横的河道、碧绿的稻田。农业之风吹凉了他的屁股。他请求庙里的神仙对他多加照看。
他努力学习,学习到半夜女鬼为他洗脚;他努力劳动,劳动到地里不再有收成。
长庚星闪耀在天边,他的顺风船开到了长庚星下面。带着私奔的快感他敲开尼禄的家门,但漫步在雄伟的广场,他的口臭让尼禄感到厌烦。
另一个半球的神只听见他的蠢话,另一个半球的蠢人招待他面包渣。可在故乡人看来他已经成功:一回到祖国他就在有限的范围里实行起小小的暴政。
他给一个个抽屉上了锁。
他在嘴里含着一口有毒的血。
他想象所有的姑娘顺从他的蹂躏。
他把一张支票签发给黑夜。
转折的时代,小人们酒足饭饱。他松开皮带,以小恩小惠换得喝彩。
在一个冬天的早晨他横尸干他的乡间别墅,有人说是谋杀,有人说是自裁。
P 09772
缺钙的童年。缺铁的青春。记忆中没有月光。
睡梦中没有来世。
大自然奇怪的声响已经够多,只是他的听觉趋向于迟钝。
他叹气,他发怒,他拖着墩布穿过不见天日的走廊。无名的烦躁齿咬着他人生的中年,仅为了恢复体力他才露出笑脸。
他那被烟草薰黄的手指养不活花朵。他给野草浇水不曾想又把大地惹火。大地颤动,开裂,树木卷起疯狂的巨浪朝他涌来。他逃出例塌中的城市!哭得星星坠落。
但是火的雕像、水的图画并末赋予他第三只眼;他詖阻止的幸福阻止了他蒙受更大的苦难。
他像猪一样等待被串杀,他像涂鸦一样等待被抹去,他像桔子汁一样等待被啜饮。
他神态无辜好像世界在犯罪。他长出男人的乳房,把世界变成一个色鬼。
不做噩梦,不看太阳,不争善恶,不作打算。
他一边咒骂着米饭中的老鼠屎,一边把自己吃得大腹便便。
Q 10014
他说:
〃世界需要想象力。每时每刻,世界都在想象它自己:红色的夜晚,绿色的白天,莺飞草长,英雄辈出……〃
〃世界需要想象力。当我按照父亲的想象长到身高九尺,父亲就赏给我一百两黄金,想象用它来拯救全世界的受苦人。
〃我悬赏全世界的受苦人献出梦想,全世界的受苦人要求打倒反革命。为此我首先拯救我受苦的姐姐,我把我姐夫关进了监狱。
〃那时节秋风萧瑟,洪波涌起。我想象着我姐姐的春天,遇到我自己的女人。那时节乌鸦南飞,形势大好,我儿子便呱呱坠地。
〃为了防止敌人的反攻倒算,我把我儿子藏进地下室。但是在那里我发现了我死去的父亲:他不开灯,不睡觉,不生病,也不离去。
〃他骂我是个败家子儿,他要求我偿还他一百两黄金。我说你有什么了不起?你拯救过谁?你打倒过谁?别以为我不知道你和我妈干的好事!那时他第二次奄奄一息。
〃但那一切都成过去。现在我的儿子已经长大。他是个天才,世界属于他,只是他对世界漠不关心,我怀疑他脑子有问题。
〃所以乌鸦,乌鸦,你带我飞吧!既然林彪敢于背叛毛主席,我儿子肯定也会背叛我。 我想象,不,我肯定,为了他得不到的那一百两黄金,他将在树叶变黄的时节将我杀死。〃
R 10897(身份不明)
在太平洋风雨漂摇的小舟中坐着老迈的上帝。
而他,一身是胆,一身是劲,被偶然发生的事物引向未知。
他提着兔子的耳朵到院子里去串杀。兔子向他求饶,他剥下兔子的皮。
他提着公鸡的翅膀到院子里去串杀。公鸡奋力反抗,他让鲜血从公鸡被割断的脖子注入白色的瓷碗里。
蒸汽和炊烟混在一起。他带裂口的手在围裙上擦净,这手,惯于从生的世界取得熟的食品。
他重复自己的笑容,笑成一个图案。
他手舞足蹈推倒节日的酱油瓶一大片。
这多米诺骨牌式的享受把肉体的燥热推向高
潮。
他打开体内一千只高音喇叭,连流行小调也汇
成了大合唱的波涛。
他幸福地站在阳光里,他的影子绕到他的背后。
他幸福地站在阳光里,他的影子伸手掐住他的脖子。
他幸福地尖叫,好像梦里强奸了五十只羔羊。
他的眼前由于金星闪烁而呈现节日之夜的焰火。但这是正午,他未经修炼,未经思索便归于大道。
厄运(六)
作者: 西 川
S 1212l
图书馆好似巨大的心房。图书馆里有大洋深处 的寂静。但他听到一个女人的哭声,但他始终未找到这哭泣的女人。
他从书架上抽出的每一本书都已被涂抹得难于辨认。他想找寻问题的答案,却发现问题已从下水道逃之夭夭。
创造的日子早已完结,留给他的只有空虚一片。他想说出的一切别人都已说出;他想做的一切无异于向雨中泼水。
〃否定之否定并不一定是肯定,就像一个蒙面的瞎子还是瞎子〃他在纸上一写出这句 话,就有一个戴墨镜的家伙指责他抄袭。
他抄袭了不存在的先哲,他两眼红肿。
他怀疑自己的存在:他的生命是否已被事先取消?
他把座位让给蜘蛛。他把头浸在凉水里。那些可以被听的,可以被看的,可以被触摸的,有多少属于他自己;什么东西,既符合他的想象,又符合他的推理?
他写道:〃黑夜里诞生了一只小鸟,与别的小鸟并无二致;用十八种方法歌唱,无非是鸟叫而已。〃
他写道:〃无论被描述得多么美丽,多么仁义,多么勇武,多么圣洁,麒麟是不存在的。〃
他渐渐明白了自己的使命:用他那已被事先取消的生命打一场有关名誉的官司。
T 18060
被遮蔽的水滴。被遮蔽的嘴唇。被遮蔽的空中楼阁。被遮蔽的星期一。
在荷马之后,在弥尔顿之后,他要用他瞎掉的双眼看到这一切,他要用他无力的双脚走下楼梯。
背后传来撕纸的声音,他转过脸来。背后传来擦玻璃的声音,他准确叫出那人的姓名。
这是秋天。友人们带走了他们的时代,秋风便集中吹向他一人。
而他的梦境在扩大:满天空的英灵只在人间留下一段段简历。他梦见谁,谁就再活一次。
他以同情看到另一种真实:火焰与悲哀、霞光与大道。他加入历史的行列,意味着拒绝身边的风景;
意味着拒绝他眼前的灰暗以及灰暗中狂乱的砸门声。在一个盲人的世界上,他被允许看到另一种真实。
他踢到水桶,他撞着墙壁,他的每一步都有可能迈进深渊,但他早已把自己变成另一座深渊,容纳乳白色的小径和灯火通明的宴会厅。
这片承载他的土地,这片承载他的祖先、他的亲人、他的友人的土地,需要他诞生正如需要他死亡。他只有短暂的时间为成他自己。
煎药的声音提醒他人性的脆弱。一个盲人的微笑只有盲人能够看清。
U20000
他原谅乡村的鸡鸣、鸡鸣时分尚未消退的黑暗。他原谅原始的石磨、建筑中自秦代以来再无改进的筑版技术。他甚至怀念这一切。
他原谅不出水的钢笔、不开窍的毛驴。他原谅惩罚学生的中学女教师,原谅这个头脑空虚的女人把他关进一间漆黑的教室。
但他不原谅人类的愚行,尽管他原谅封闭的院墙、拥挤的街道、飞行的苍蝇,尽管他原谅那个在温暖的房间里起鸡皮疙瘩的人。
他原谅乌鸦的俯冲、火烈鸟的饶舌。但他不原谅从天而降的石头之雨、瓦片之雨。尽管他早已克服了暴躁的脾气。
他原谅躺倒在地的军队、喝牛奶的法官、有关他的档案、传言、决定,但他不原谅标语、文件、书本、说明书中的错别字。
他原谅背叛他的儿女、与他告别的妻子;他的哭泣从未见诸任何文字。今天我们才知道他有充分理由砸烂他唯一值钱的收音机。
但他没有那样做。他原谅电的信仰、水的信仰,闪光的河流多么忧郁!但他不原谅没有信仰的天空。他将何往?他将遇到什么人?
他原谅他的癌症、他的糟糕的葬礼以及出现在他葬礼上的乌云,像原谅变质的饭菜。但他不原谅为他而焚化的纸钱。
在他死后二十年,我们追认他为一个人。
1995.11…1996.12
芳名(一)
作者: 西 川
芳名
一、你的细胞
你的细胞。
你的星辰。
你的藏身之地.
你的街角。
你的屋门。
你的未曾油漆的座椅。
一朵白云停稳在天空,仿佛冲刷一新的牛奶站.
一只蜘蛛爬过我的脊背,我有太多的时间对着大地出神。
在体现身之前,我几乎不是我自己。
尽管鲨鱼在水中厮咬,老虎在丛林中发起攻势,但这空寂的城市需要你伸出手指来弹响桌面和茶杯。
所以我要你破土而出,或从房顶上下来。
所以我在玻璃上仔细寻找你的指纹。
然而你是谁?谁是你的哥哥和姐姐?哪里是你的出生地?你像晚会上一个迟迟不到的客人,而当你到来,我伸手抱住却是一缕轻风。
一缕轻风也能带来一场豪雨,然后是接生婆的夜晚,然后是扫街人的早晨。
我胡思乱想一切事物初始的秘密;让我攥住你的手。
你穿着纪元前仙女的长筒丝袜,像一个虚构的女人。
看哪,我的手比你的大,我的脚比你的脏,然这同一的光明被我们分享,这同一的黑暗收纳我们的怯懦和雄心。
然而你是谁?
你靠什么生存?
二、从那些我已知的姑娘们身上
从那些我已知的姑娘们身上我认出了你:你蓝色的骨骼持安静,你拳形的心脏被时间撞击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