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家的杜仲树下,行运叉着手站着,狗尿苔忙拉牛铃往斜巷去,行运说:过来!牛铃头没动,低声说:发现了。狗尿苔说:死不承认!两人就直着眼过去。行运说:你们吃了我的猪?牛铃说:没。行运说:张开嘴!狗尿苔吭昂一下,鼻子里流出两道稠涕,行运就不看他们嘴了,说:日他妈,我把死猪扔到尿窖了,后来觉得猪崽还能吃么,再去捞就不见了?!牛铃和狗尿苔赶紧走开,远处传来行运媳妇的哭骂声:吃我肉的,你听着,吃了你烂嘴烂舌,得绞肠痧,没勾门子!啊呜呜,你吃了我的肉啊,啊!
被行运媳妇咒骂过,狗尿苔竟一连几天都觉得肚子不对劲,说疼也不是多疼,但就是下坠想去厕所,可去了厕所又拉不下。婆说:你后跑里?狗尿苔说:没事。婆说:没事就别蔫着,灶膛里我收拾了一笼子灰,你去给地里的土豆苗苗壅上。狗尿苔提了灰出门,婆还在交代,在每一棵苗苗下壅了灰了,再用土盖住。狗尿苔在自留地里壅草木灰,连畔的是面鱼儿家的自留地,开石的兄弟锁子在地里拉屎。锁子和得称原本经管村里的水渠,突然想拉屎了,跑到自家自留地来拉,拉完了蹲在地头眯了眼看两块地中间的黑线,说:咦,你家的土豆苗苗咋长到我家地里了?狗尿苔说:这不可能!锁子说:你瞧么,中间弓着!狗尿苔看了,中间的地界线是有些不端,两棵土豆苗稍微靠到了界线上。狗尿苔说:这有啥呀,听说这一片地解放前都是我家的!锁子说:啥,你说啥,你翻变天账呀?!狗尿苔平日爱去面鱼儿家,面鱼儿老两口待他也好,但他并不喜欢开石锁子,开石其实对他面冷,也没有打骂过他,不知道为什么,他一看见开石锁子那五官太紧凑的脸,还有那内八字步,他就不爱惦这兄弟俩,现在他顺口说了一句,锁子严肃了,他就后悔话没说好,说,我不是那意思。锁子却说:那你啥意思?啥意思?!狗尿苔说:我说错了,行不?锁子说:我要告诉你,狗尿苔,以后别说那话!狗尿苔老实了,说:你不会给支书汇报吧?锁子说:念咱两家熟,饶了你。狗尿苔又说:也不要给我婆说。锁子说:那你把那两棵土豆苗给我拔了!狗尿苔说:苗苗长那么大拔了可惜,等结土豆了,我记着,把土豆挖了给你。锁子说:我叫你拔了!狗尿苔只好过去把那两棵土豆苗拔了,锁子满意地离去。
狗尿苔看着锁子走了,肚里那个气呀,咕嘟咕嘟响,后来就聚成个包,从小肚子蹿到了胁下,又从胁下蹿到了心窝。他骂着拔出来的土豆苗:谁让你跑过去的?谁让你跑过去的!土豆苗才拔出来还嫩嘟嘟的,一下子霜打一样垂了头。狗尿苔并没有扔掉土豆苗,他移栽到了自家的自留地里,土豆苗竟然又精神了。但是,当气包渐渐平息了下去,狗尿苔的肚子却不舒服起来,他走出了自留地,便朝公路上的小木屋去,他想喝喝太岁水,太岁水喝了或许肚子能好些吧。
太岁水已经传得神乎其神,凡是来往的车辆,霸槽又要挡住给人介绍,就有人好奇着,放下几分钱喝那么半碗。狗尿苔喝了三口,揉着肚子,打了几个嗝儿,霸槽就闻见了味儿,问吃了啥好东西了肚子不舒服?狗尿苔不敢告诉实情,说是锁子刚才把他气得肚子不舒服。霸槽说:别理他,他年纪轻轻的倒学得一天不占便宜就觉得吃了亏!霸槽这么一说,狗尿苔却心想:你锯公房院子伸过来的树股枝哩,还不是和锁子一样?就也不再说锁子的事了。又舀了一勺水喝了,说:我喝你的水,你不会要钱吧?霸槽说:喝吧喝吧,只要肚子舒服你就喝,或许还长个头,个头长高了就没人欺负你了。狗尿苔说:喝了能改变成分就好了!看看天色黑下来,帮着把门口的凳子搬进屋,把旧轮胎和气管子也搬进屋。霸槽看着他搬,却说:这两天你见着杏开了?狗尿苔说:你不和人家好了,你管人家啥事?霸槽说:问你哩!狗尿苔见霸槽语气重了,说:你问啥?霸槽说:她好不好?狗尿苔说:不好。霸槽说:嫌我不理她了才不好?狗尿苔说:她大病加重了,她一背过身就哭哩。霸槽说:女人x眼泪就是多!
婆等着狗尿苔把灰壅到土豆苗根上了就回来吃饭,却左等右等不见人回来,知道野去了,便站在村口土塄喊:喂——平安!喂——平安!
古炉村人喊人,都是先拉长声音,能拉多长拉多长,末了才是要喊的内容,这声音就传得很远。戴花从泉里担水过来,说:蚕婆叫谁哩?婆说:叫平安哩,吃饭呀不见人影。戴花说:谁是平安?婆说:村里还有几个叫平安的?戴花突然醒悟,就笑起来,说:都是叫着狗尿苔,狗尿苔还有着个大名哩。婆说:我娃有大名。戴花说:要大名干啥,叫狗尿苔着好。婆说:就是都叫他狗尿苔,他才没长高。两人正说着,天布满头大汗跑过来,跑过来也不搭话,戴花和婆还交换了一下眼神,觉得怪怪的,但天布跑过四五步了,又折回来,说:让我喝口水!趴在桶沿叽哽叽哽喝了一气。婆说:你热身子敢喝这么多?天布说:出事啦,我得去叫善人。说毕,就又跑着去了。
天布除了出工,就是拉一拨子民兵在打麦场上打靶和练匍匐前进,但到晚上了,有时和麻子黑、灶火他们去南山沟里打野鸡,炸狐狸,用烟在土洞里熏獾,村里人就传着他们常常晚上关了门在家炖了野昧吃哩。天布火烧火燎地走了,戴花说:出啥大事了,该不是枪走火伤了人吧?婆说:咱这地方邪,可不敢说了啥有啥。戴花说:那就是善人又犯错误了?婆立即不言语了,扭头往家走。
回坐到院里,心里一阵慌,手开始颤抖。她担心着善人,想着善人那次开会被站着了,会不会憋气又乱说了什么?她拿了水瓢去院墙根的那口没了缸沿儿的破缸里舀水洗猪槽,却见鸡一个一个往墙角的葡萄架上跳,就一边扬着水瓢。一边嘴里咕咕咕叫着鸡下来。
但鸡就是不下来。鸡是有圈窝的,却总是天一黑就要睡在葡萄架上,野得也像狗尿苔。去年春上,她家的鸡丢了一只,她没有声张,后来又丢了一只,她还是没有声张,可狗尿苔在麻子黑家的尿窖子里发现漂了许多鸡毛,狗尿苔就几个晚上没睡觉,躲在窗子里守候。果然后半夜听见动静,是麻子黑拿着一个杆子,杆子上钉着小木板,他把杆子伸到鸡身子下边,轻轻地拨动,鸡竟然乖乖地便立在小木板上。狗尿苔那一刻要大喊,她捂了狗尿苔的嘴。她不能让麻子黑把鸡偷走,但她也知道不能喊,一喊,麻子黑必然会说她给他栽赃,闹到最后她是不会占上风的,于是,她就咳嗽,一连咳嗽了三下,麻子黑放下鸡走了。从那以后,她都要把鸡轰下来,一个一个关在鸡圈窝去。
婆叫着鸡,鸡不肯下来,狗尿苔就回来了,婆便把气撒给狗尿苔。婆说:你还知道回来啊?!狗尿苔说,我壅了灰,霸槽把我叫去,他要问杏开的事哩。婆说:他叫你去你就去啦?你还嫌你满盆哥病不重?狗尿苔说:我啥也没给说。
婆不言语了,气还出得粗,狗尿苔就给婆揉心口,说:婆,你不生气了,你笑一下就不生气了。婆不笑,他又说:笑一下么,笑一下么。婆噗嗤笑了一下,鸡在葡萄架上嘎嘎嘎地叫好。
婆说:听没听到村里有啥事?狗尿苔说:行运家的死猪让人吃了,是这事?婆说:谁吃了?扔到尿窖子里的死猪崽也有人吃?狗尿苔说:能吃的还不就是那几个人,麻子黑,开石,迷糊。婆说:你给我住嘴!你有证据啦?狗尿苔说:村里人就这么说的。婆说:别人怎么说是别人说,你出去把嘴给我扎紧!
狗尿苔就也叫鸡:下来,都下来!
鸡竟然一个又一个从葡萄架上下来了。
婆还是去破缸里舀水,狗尿苔却不让婆再舀水了,说缸里的水不要动,就放在那里,春天过了,缸里要生出鱼呀虾呀。
婆说:你说天话!你又没放鱼苗子,它生啥鱼呀虾呀的?
狗尿苔却说:莲菜池里从没人放过鱼苗子,里边昨就有了鱼虾,还有蜉蝣和蝌蚪呢?
话刚说过,巷道里老顺家的狗在吼,没个节奏,吼得很乱。婆心里一惊,又慌起来,看着狗尿苔没有从缸里舀水去洗猪槽,反倒把厨房桶里的水还给缸里添了一些。
婆说:村里真的没啥事?你不要添了,你还真指望给你生鱼生虾呀?
狗尿苔说:没事。水里啥都会有的。
婆说:水里是啥都会有的……村里怎么能没事呢?
22
村里真是出了事。
白天里,秃子金和开石开着手扶拖拉机给洛镇供销社送了一批瓷货,原本是直接就回古炉村的,秃子金却要去镇农机站问支书的儿子回村呀不,如果回去就一块走。开石没想到秃子金还有这心眼,秃子金说:没这个心眼,你嫂子咋到的手?开石说:我嫂子为啥和你整天吵哩,是她到了古炉村一看,才知道比你富的比你长得好的多得是!秃子金说:多得是又怎么样?晚上睡在一个炕上的还不是我?!开石说:这叫同床异梦。秃子金说:管她想谁哩,只要她在我身底下,我就图个实惠。你家里事摆顺了?开石说:咋摆顺?秃子金说:你大其实待你们好哩。开石说:他不是我大,我大死了!秃子金就不再说了。拖拉机钻过了二道街,开石却要学着开,开了不到一百米,前边斜路上突然冲出一辆自行车,开石就慌了,喊:闪,闪闪闪!骑自行车的是个妇女,紧张得车子胡拧,开石也身子僵着,直戳戳坐着不知道了刹闸,坐在后车厢沿的秃子金忙把车扶手向左一拉,嘎喇一声,拖拉机翻在了路边的小水沟里。秃子金爬起来,喊:开石,开石!拖拉机底儿朝天,轮子还转哩,不见开石。忙掀开车厢,开石被压在下边,开石说:我活着没?秃子金说:活着哩!开石就自己在交裆里摸,摸着了那东西还在,才说:快拉我!秃子金这才骂道:不让你开,你要开,你开了个×!把开石拉起来了,一松手,开石又倒在了地上,才知道一条腿断了。秃子金跑去找支书儿子,两人背了开石到镇卫生站,医生说骨折了,没啥好治的,给了几片止痛药,让回去躺光床板,把床板掏一个窟窿拉屎拉尿着去躺着养吧。秃子金说:卫生站能看个屁病,让善人接骨。就在公路上拦汽车,托汽车司机经过古炉村时给支书捎话,支书也就在得知消息后派天布用自行车带了善人去洛镇。
善人到了洛镇支书儿子的单位,给开石捏骨头,捏得咔咔响,开石就尖声喊疼。善人说:忍着,总比女人生娃强吧。开石见不得说女人生娃,就骂了:我媳妇没生成,你还没见过啥是×哩!善人也不恼,说:伸腿,伸腿。开石腿伸不直,汗豆子从脸上往下滚,善人突然拿拳在坏腿上砸去,开石啊了一下就昏过去了。天布也吓了一跳,说:你咋,咋?!善人说:骨头碴错着不好接,现在好了。就重新捏起来,捏了两锅烟工夫。开石又醒了,醒了再没喊。天布说:还疼不?开石说:不疼了。善人拿了小木条放在腿上,又用布条子扎缠结实。开石说:善人,我记住你了,上次开会你站着,我揭发你是眼闭着打盹,你现在就报复我,故意让我多受罪哩。善人说:十天后你立起来了,到时候再批判我。开石说:还要十天?呜呜哭起来,却又对秃子金说:这你得给我证明,我是因公受伤,这十天里躺着得给我记工分哩。秃子金说:狗日的,我以为你哭啥哩,原来为了工分!工分少不了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