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说:现在不是文化大革命吗,啥都乱着,他能不趁乱出来?磨子说:那好么,逮捕了他我还后悔只挨枪子便宜了他,他要回来了,我用刀子一疙瘩肉一疙瘩肉地剐了他!
话是这么说,磨子把土担回家垫了猪圈,手里提了一把铁锨就到麻子黑的老屋去查看。麻子黑家的院门锁着,磨子拿了锨咚咚打,没反应,锨刃子在门扇上划出一个叉号,就从院墙上翻进去,上房的一角檐雨淋垮了,绽板和瓦在地上掉了一堆,再踹开窗子,屋里空空荡荡,桌上柜上尘土有一指厚,满地老鼠的脚印,没有人进来的痕迹。又到厦子屋,灶台还在,地窖里没人,水瓮里也没了水,往日在瓮里压浆水莱的那块白光子石头就在瓮脚地上放着。他说:你狗日的敢回来,除非你钻在地缝里!搬起白光子石头就朝灶上的一口铁锅砸去,铁锅砸出个大窟窿。
往后,磨子的眼睛就老是红的,出门铁锨不离手,动不动,抡起锨就在近旁的树上、墙上拍一锨,不是拍下一堆枝叶,就是墙皮掉下来。村人都说磨子脾气变了,麻子黑被抓的时候,他也没这么大的凶劲,一定是这半年来窝的火太多了,没处发泄,趁这阵儿也是给榔头队看吧?
榔头队的人也都知道了麻子黑越狱的事,也知道了磨子在发凶,但似乎没多大反应,倒是很快把支书放回了家。支书从柴草棚走的时候,还是披着那件黑褂子,眼半睁半眯,脚步缓得走出一步了才想起再走出一步。当天傍晚,支书的老婆来找磨子,磨子就去了支书家,支书在支在院子里的木板床上半卧着喝竹叶子水,喝水的还有善人。磨子把铁锨靠在院门后,走过去,支书招呼坐了,就抽起水烟袋了,对善人说:你说你的,让磨子听听也拿个主意。善人却连打了几个喷嚏,又要咳痰,起身到院角咳,越咳越停不住。支书说:你闻不得烟味?就把烟袋让老婆拿走。善人终于清了喉咙,过来坐下,对磨子说:支书在征询我的意见哩。磨子说:征询你的意见?支书脸红了一下,说:你以为我又批判他呀?善人说:支书说当初不该让我住到山神庙去,现在窑神庙既然做了公房,老公房他虽是要买的,他也不打算买了,要让我给霸槽去说说,住进去。磨子说:买就买了咋又不打算买了?要住你就住进去,给他霸槽说啥话?榔头队是队委会呀?!支书说:唉,磨子,你也不看看这形势!榔头队咋样待我都行,文化革命么,刘少奇是国家主席说倒就倒了,县刘书记公社张书记都批斗成了那样,我还有啥说的?我也想了,为了古炉村我朱大柜是十几年劳着心血,可能在为着村子好而得罪了些人,这三间老公房我真的不该买,我之所以让善人住进去,一方面表明我真的不买了,另一方面,土木房么,长时间不住人,就容易烂得快。善人说:支书话说到这里,我说几句。道是平的,而高人得学低,住在高处,分别上下,人心就生隔了。支书说:是呀,我这头前人,是把心都领高啦。善入说:老公房你不买了好,但我也不能住,我给人说病,本质就是治己而不治人,托底就下,不借半毫势力……磨子听善人说到不借半毫势力,拿眼睛就盯善人,支书却说了:善人,不瞒你说,我以往是不满你说病,你说病总是志呀意呀心身呀的,不让你说吧,你还真的把一些人的病治了,让你说吧,我这支书要讲党的领导,要讲方针政策,那群众思想就没法统一嘛。现在我是不行了……磨子说:咋就不行了,共产党还在领导着,谁把你支书撤了?支书摆摆手,说:是不行了,磨子,善人说的是在理上,我是十几年的支书了,可说到底还不就是个农民吗,被大家捧到顶上去了,好比是一间茅草房,盖在大楼上。善人说:其实我说病,哪里就犯共产党的事了?我也想不通的是,人吃五谷得六病的,可不做干部的时候都让我说病,一做干部了就都又反对。以往支书是反对的,现在霸槽他们也反对了,秃子金就警告我不要搞四旧,伦理道德就是……磨子说:霸槽是干部?他算啥于部?!支书说:你让善人说么。善人就说:哦,咱不说人家了。我是说,这文化大革命来了,那就是刮大风,风来了草在摇,树也在摇,我要说的你们或许不中听,可我想,今后你们谁能矮到底,谁能成道,学道就是学低,才能成己成人。不要虚张声势,招人毁谤。最好人人在本分上成,负什么责任,尽什么职分,因为责任就是天命。磨子说:我这是啥天命?支书你偏偏在文化大革命要来了让我当这个队长,我做这有名无实的事,进不能,退不能,这不是木刀子割人吗?支书说:榔头队并没寻你的事么,我不行了,你又撂挑子不干,那古炉村不全瘫扑塌呀!磨子说:瘫扑塌就瘫扑塌,不是有榔头队吗?!支书说:你别给我说气话,队长你要干着,我叫你来,就是让你分配我去看稻田水吧,狗尿苔和迷糊看水,一个跑的造反哩一个是碎(骨泉)猴屁股,田里水老洗不好,再不经管,今秋就得减产了。磨子说:你这支书却不行了,还让我当队长,你找我来就说这事?支书说:就说这事。磨子说:那我说一句,要看水,你去看水,这我管不着了。立起来就要走。支书说:你不管就不管,也用不着就走吧?我这一回来,狗大个人都不来了,把你叫来,你屁股没坐热就走,是怕我带累你啦?坐下,让你婶给咱打些荷包蛋吃,也难得清静,听善人唠叨。就把扇予扔给磨子,自己又半卧在木板床上,眼睛眯着,说:善人,你说你的。善人说:我说啥呀?支书说:说你那志意心身吧。磨子重新坐下,善人说什么,他一句也没听进去,只拿着眼看着院门口。院门口的那个台阶模模糊糊,先是台阶的棱角还在,渐渐地就没了,一片黑。善人说:志、意、心、身这四个字,和三界、五行一样,贯通宇宙,包罗万象,用它可以研究天时的。太古元始时代,人心淳朴,不思而得。成己成人,人见人亲,是以志当人创世时代的春季。尧舜时期,是代天教民,凿井而饮,人人怕罪,画地为牢,虽被处罚,还是知足感恩,不知使心。以意为人,思衣衣至,思食食来,自助助人,人见人乐,是揖让时代的夏季。自周武王伐纣,把揖让变为征伐,文王画卦,姜太公教武术,设法逃罪,破了先天八卦的画地为牢,变为后天世界,大同成小康,以心当人,求则得之,以礼治世,人情渐伪,自饰己过,人不怕罪,累己累人,人见人仇,是扰乱世界的秋季。到秦始皇并吞六国,人心日下,唯物是争,是以身当人,待至近代,物质文明,日益进步,机械之心,也越发达,予贪不已,人见人恨,自罪罪人,继续发展下去,非至消灭人类不已。各教圣人,都是成道的人,对天时也都了解,所以佛称为“末法”,道称为“下下元”或“三期末劫”,耶稣说是世界末日,伊斯兰教称为“大灾难来临”。不过天时是循环的,否极泰来,冬去春至,义会到大道昌明,后天返先天的时候。俗话说:搭了春别欢喜,还有四十天的冷天气。目下是伤人不伤物的时候,你看现在,是物都比人值钱,志是出数的,意是挪数的,心是在数内的,身子是在劫的。身界人嗜好多,罪大,心界人累多苦大,意界人助人功大,志界人道贯古今德配天地,遇到逆事,也不发脾气,不发脾气,准能出数。天时已到,人人努力用志做人,做个成己成人的人……善人夸夸地说下来,他说的时候闭着眼,像背诵一样,等说得喉咙发干,要喝水,睁开眼了,院子里却黑得用眼也啥都看不见。厨房门开了,一片子光跌了出来,支书的老婆说:咋还说呢,有恁多的话说呀?喝汤喝汤!端着碗的竟然是磨子,磨子是什么时候去了厨房善人都没觉察,他就不说了,笑了笑。但支书还不声不吭地半卧着,支书的老婆近去说:你咋啦,瞌睡啦?支书坐起来说:我听着哩。喝汤,一个碗里几颗鸡蛋?老婆说:两颗。三个人就在黑暗里呼噜呼噜喝汤。
院门外狗突然咬了,起来。磨子忙放下碗,从院门后抄了铁锨开门出去。大家都没了声息,拿耳朵听着,磨子返回来说:是铁栓家的狗和八成家的狗胡咬哩。支书的老婆说:吓死了,我以为榔头队的人监听哩。支书说:监听就监听,咱说啥反动话啦?磨子你来时还拿着锨?磨子说:我防着狗日的麻子黑哩。支书说:麻子黑?磨子说:麻子黑越狱啦,说不定会跑回村的。支书说:啊越狱啦,死刑犯咋能越了狱?!他把碗放下,不吃了。支书的老婆说:咋能不会越狱,你当支书哩,人家要抓你去柴草棚你不是也就被抓去啦?支书说:你胡扯被子乱拽毯!抓么,我还是回来啦?!老婆说:不是人家杏开……她说了一半,另一半又咽了,转身去厨房,一只猫悄然爬到了上房顶上,突然啊呜啊呜叫起春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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古炉村人提高着警惕,严防着麻子黑越狱后跑回来。狗尿苔就在麻子黑的院门口洒上了灶灰,随时留神着灶灰上是不是有了人的脚印,又到中山上去割酸枣刺,要把酸枣刺插在麻子黑家的院墙头上,心想麻子黑三更半夜回来了,不敢开院门要翻院墙,让狗日的翻不过去。他觉得这一招十分高明,是牛铃想不出来的,村里所有人都想不出来。
狗尿苔拿了镰和背篓刚出了村巷,杏开在叫他。杏开的脸红扑扑的,穿了一件紧身的碎花布袄,拿着一把锨。问狗尿苔干啥呀,狗尿苔没告诉她,杏开说:拾柴禾呀?这么晒的日子拾啥柴禾,没烧的了,到我家麦草集上装一背篓去!狗尿苔从来没见过杏开这么待他,说:杏开有啥高兴事?杏开说:我有啥高兴的,刚才还哭着哩,晌午吃过饭睡了一会儿,梦着我大了,我大说他房子漏雨,醒来我心就发慌,是不是我大坟上裂了缝,下雨灌进水啦?狗尿苔说:我跟你去看看。往坟地去,狗尿苔却安慰杏一了:梦都是反的。杏开说:夜里梦是反的,白日梦都是托梦哩。杏开走路脚下像有了弹簧,一跌一跌的,她不顾及狗尿苔腿短。狗尿苔小跑着还是撵不上,就觉得杏开的袄上那些碎花不是花,是无数的小蝴蝶落上去的。
到了坟地,远远看着天布在另一片坟地里蹲着,狗尿苔说:天布也去看他大的坟了?杏开看了一眼,说:他家的坟在山脚那边呀……他最近没民兵训练?狗尿苔说:磨子都不喊出工了,他还训练?哎,杏开,你说美帝苏修能不能趁文化大革命哩就侵略咱呀?杏开说:你倒操心,美帝苏修就是打进来了,榔头队也会扑上去打哩。杏开挥手敲了一下狗尿苔的头,狗尿苔发现杏开指甲也染了,染得比戴花的指甲红。
满盆坟上的草已经长上来,还开_了一片野山菊,菊都是指头蛋大的花,摘一朵下来并不好看,可密密麻麻地开了一大片,阵势把狗尿苔震了,他说:哇!所有的菊一下子全白了。就义要说:咦?那菊又成黄的了。他觉得菊在给他扮鬼脸呢。杏开说:到坟上了,你吱哇啥哩?!却突然大呀大呀地叫着,就跪在¨,地上。狗尿苔往坟的右后角看去,那里果然有一个洞,拳头大的,像是老鼠洞,而坟后边斜坡上有下雨流进去了水的痕迹。狗尿苔吓了一跳,还真是满盆托了梦了!杏开一边哭一边铲土填那个洞,狗尿苔也掬土去填,洞似乎很深,填了好大一会儿还没填好,天布走过来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