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榔头队的人集中在会场的东边,都拿着长杆子榔头,榔头染得血红,霸槽就站在队前吹哨子整队,队列排得非常整齐,又一律胸前戴着毛主席像章,右手里还拿着毛主席语录本。西边的红大刀并没有列队,但人数却多,有拿着铁皮刀的,有拿着木板锯成的刀,更多的是男人们却拿着旱烟锅,妇女们拿了线拐子和鞋底。牛铃是站在红大刀人群里,狗尿苔叫他,要给他吃红薯片子,但牛铃听到了不言喘,反倒把头挺得高高的,显得很神气。狗尿苔就不愿意叫他来吃了,自己把红薯片子从口袋掏出来,还举着,对着太阳耀,然后塞在嘴里,咯嘣咯嘣地咬。会场的中间是些什么派别都不是的人,有长宽,有面鱼儿,有六升的媳妇,有扣子,百安,四狗和他那跛腿叔。这次没有让守灯和婆陪斗,他们也就在中间站着。还有善人。灶火的手已经去了纱布包,也不在胸前攀吊了,但他的右手上戴了一个手套,他从人群后走过来,经过狗尿苔面前,忽地一下把红薯片子抓走了,狗尿苔说:哎,哎!灶火并不回应,好像没事似地,过去对天布说:你也叫叫队,红大刀不是不会站队嘛!天布说:咱就凭人多哩,你看还有谁没来,都叫来!灶火伸了脖子瞅,瞅着了答应,问:你大呢?答应说:我大气管炎犯了,在炕上气短得爬不起来。灶火说:那你媳妇呢?答应说:来了,在后边站着的。灶火说:往前头站!就又对狗尿苔说:往这边站,往这边站。狗尿苔说:你叫我?灶火说:姓朱的都往这边站。狗尿苔说:我是姓朱。但婆拉了他一下衣襟,狗尿苔说:我哪派都不是。灶火说:那你就静静站在那儿,别一会儿又钻过去。狗尿苔说:嗯。一回头,霸槽却也在看他,他给霸槽笑了笑,头就低下了。半香就站在婆的身后,和面鱼儿老婆说话,秃子金就过来拉了她到榔头队那边去,说:你胡站啥哩!半香说:我又不是榔头队的。秃子金说:中间站的都是四类分子,你白衣服往黑墙上蹭呀?半香说:长宽是四类分子?面鱼儿是四类分子?又站到面鱼儿老婆身边,看面鱼儿老婆纳鞋底。
水皮妈和杏开来的迟,她们站在人群外看了看阵势,水皮妈自然就站到榔头队那边了,姓朱的人就有了小声的骂。而水皮家的狗却往红大刀这边钻,灶火立即抬脚去踢,狗在地上滚了一圈,四蹄朝上,人们才发现还是个亮鞭。水皮妈说:你撵就撵么,把它踢成那样?灶火说:我嫌它是亮鞭!榔头队那边也有着三只狗,秃子金就叫着狗来咬,这边狗一咬,巷道里立即窜出六七只狗来也咬。狗一咬,狗尿苔就来劲了,他跑过去,抱住了行运家的狗,说:豹子,豹子!豹子是秃子金家的狗,豹子就扑过来,咬了行运家狗一口毛。狗尿苔过去又骑跟后家的狗,狗头夹在他的双腿之间,后腿在地上蹬,他喊:黑虎,黑虎!黑虎是八成家的狗,黑虎又扑过来咬跟后家的狗,一咬一退,一咬一退。阿汪,阿汪,阿汪,狗声像是响雷,叫了一片,狗毛就一团一团在地上。老顺家的狗终于出现了,它的皮毛越发宽松,似乎一揭就揭开了,四条腿慢腾腾地走着,一步一步,似乎什么都没有听见,低着头在地上寻什么。狗尿苔把双腿松开了,他知道老顺家的狗要叫了,它一叫,所有的狗都不会叫了。但是,老顺家的狗却坐了下来,它坐下来像是个人,看着那些乱咬的狗,竞一语未发。
狗在咬的时候,站在会场前的牛鬼蛇神就都站得不老实了,有的腰直了起来,有的腿开始分开,一会儿手撑撑腰,一会儿又在后脖子上抓痒。络腮胡子在和武于说着什么,突然就走过来踢了支书一脚,支书站在那里低着头,闭着眼睛,似乎在瞌睡了。被踢了一脚,支书打了个趔趄,棍子还是撑住了。络腮胡子说:睡着了?!支书说:醒着。络腮胡子说:醒着你闭着眼?支书说:我有这毛病。络腮胡子说:毛病多!把头抬起来!支书的头抬起来。
狗尿苔不知道支书是不是瞌睡了,古炉村人都会站着甚至走着路就瞌睡的,他自己在和一伙人进山砍柴的时候,起得早,他在人群里走着走着就瞌睡了,而脚步依然在走,何况支书平日就有一空闲就闭眼的习惯,他又是受批斗得多了,他能不是瞌睡了吗?可是,今天多大的批斗场面,他是拄着棍儿站在那里的,他真的就能瞌睡了?!
牛铃终于在红大刀那儿呆不住了,因为他个子小,站在那里看不见站着的牛鬼蛇神,他的面前是本来,本来老是放屁,他说本来叔你吃啥好东西了克化不过?本来说饥屁冷尿你知道不知道?!牛铃就站到了狗尿苔这儿来了。狗尿苔也故意不理他,还在口兜里掏红薯片子要再吃,但口兜里却没了红薯片子。牛铃低声说:支书爷瞌睡啦?狗尿苔说:他是那习惯,没瞌睡。牛铃说:肯定瞌睡了,他能把胃病好了,心大得很。络腮胡子发话了:开会啦,马上开会啦,把狗撵出去,撵出去!狗尿苔说:你说他长嘴了没?牛铃说:没嘴他说话呀?狗尿苔说:有嘴为啥拿胡子遮着?没嘴!旁边的半香说:没嘴是屁眼呀?!络腮胡子又在喊:撵出去!撵出去!狗听不懂络腮胡子的话,它们还在咬,东边西边两派也没有一个人喝住狗,武干就走过来又踢狗尿苔屁股:去把狗撵走!
狗尿苔去撵狗,狗往巷道里跑,边跑边嚷:咬死你!——你来呀,看谁能咬过谁!——那走呀,打麦场上去,就咱两个咬!——去就去,谁怕准呀!——把狗尿苔叫上,当裁判!狗尿苔骂道:我开会呀,我给你们当裁判?!但所有的狗竞一下子围住了狗尿苔,狗尿苔用手去打,狗咬住了他的袖子,狗尿苔用脚去踢,狗咬住了他的裤管,他被拉扯得仰面朝天倒在地上二,又被拖着走,就像一群蚂蚁搬运了一颗硕大无比的果仁。哈,哈,狗尿苔大声笑。他的裤子被拉扯得溜脱了,露出了屁股,屁股蛋是白的,其实他的脸不白外,脖子以下都是白的,会长的人是脸白身子黑,他不会长么。白屁股的两胯处却有两块黑肉,这是背背篓磨出来的,牛铃的胯上也有黑肉,占炉利所有人的胯上都有这种黑肉。我去,我去嘛,狗东西!狗尿苔不再烦这些狗了,他感觉在狗面前拥有这么大的威信啊,就高高兴兴去了打麦场。两只狗果然在打麦场上厮咬了一场,最后是灶火家的狗咬倒了水皮家的狗,水皮家的狗腿上伤了一块皮,它倒在地上浑身发抖,那条难看的亮鞭就不顾了羞耻地露着。狗尿苔摘了一片蓖麻叶给遮盖了。
杏开一直站在打麦场边看着,人疯过了,狗也散了,杏开才说:你家自留地的南瓜叶都让虫咬成网啦!
杏开是提了草木灰去撒她家的南瓜叶的,天已经好久不下雨了,萤火虫就吃南瓜叶。撒完灰,杏开摘了个南瓜,南瓜焦黄,狗尿苔用指甲去掐了掐,老得掐不下。
狗尿苔说:你咋没去……文化大革命?
杏开说:我去转了一下就走了。
狗尿苔说:今日去的咋是两派的人?
杏开说:让联合么。
狗尿苔说:榔头队和红大刀能联合?
杏开说:你说呢?
好像今天的杏开心情好,能和狗尿苔说这么多话,但杏开能这样和他说话了,他得一定要回答杏开的,想来想去竟不知道该怎么回答。狗尿苔突然想到了刺猬,古炉村是没有刺猬的,而他去南山用米换包谷时看见过山里人家饲养的刺猬,那些刺猬都钻在窝里不出来,那是个冬天,冷得猪都抱堆儿睡觉,他想不来刺猬和刺猬如果冷了会不会也抱着睡呢,那又怎么抱咙?
狗尿苔说:刺猬么。
杏开说:唉。
狗尿苔以为他说错了,说:唉?
杏开还是唉了一声。
狗尿苔不再说刺猬了,却问:榔头队今日队排得好,你要走就走了?
杏开说:我病了。
病了?狗尿苔并不知道杏开病了,也不知道是得了什么病,而杏开就突然捂了嘴,脸上的表情像是在做鬼脸。丑人做鬼脸不觉得丑,漂亮人一做鬼脸却显得特别丑。杏开哇地一下就吐起来,把狗尿苔吓坏了,他忙着要给杏开捶背,还要去撕一片蓖麻叶给她擦嘴,但杏开却极快地离他而去,她小跑着,也是两只脚跑着直线。
狗尿苔疑惑地看着杏开,很快却欣赏起了杏开的姿势,禁不住地走起来,把自己的脚往里撇,先还是内八字,走了十几步就不会走路了,一只脚虽然还在向里勾,另一只脚却照旧外撇了。他并没有去自留地里看南瓜叶,来到了会场。
也就在这一刻,他看到了一幕令他一生都难忘的事,如果他晚来一会儿,他就错过一部分机会,如果他晚来更多一会儿,他就错过了全部的机会,来的正是时候。事后,狗尿苔也觉得奇怪:这是天故意安排了要让他看到吗?过年吃饺子,在某一个饺子里包一分钱的硬币,准吃到了谁就有福,有人吃了几碗都不能吃到,有人来串门了,偶尔夹一颗让人家尝,人家就吃到了。杏开就是没福的人,她没能看到这一幕。
狗尿苔来到会场,会场的气氛卜分热烈,可能是络腮胡子先声讨了那些牛鬼蛇神们的罪行,两派就开始了呼喊口号。榔头队领呼的是水皮。红大刀领呼的是明堂,两派各呼各的,形成了竞赛,比谁的口号喊得新,声大又齐整。水皮口舌利,声音又高又飘,他每每一喊起来,就把明堂的声音压了。气得天布让灶火领呼,灶火的声音还是不尖,但节奏快,红大刀的口号就急而短促。这边一快,榔头队也快了节奏,两边的人就不是冲着牛鬼蛇神们,而是面对面,脸色涨红,脖子上的青筋凸现,一个个像掐斗的公鸡。呵呀呀,狗尿苔简直是兴奋透了,他站在了两派队伍的中间,中间的杂姓人数少,先还是三人一排一个队形,慢慢成了一行,几乎仅仅做了榔头队和红大刀的分界线。他们不知道自己该做什么,左边的口号一起,他们头往左边看,右边的口号一起,他们的头往右边看,脖子多亏是软的,就一左一右,左左右右地扭动。喊呀,喊呀,喊了就文化大革命呀,不喊就不文化大革命呀!秃子金在对着他们这样喊,迷糊在对着他们那样喊,其实秃子金和迷糊是不是这样那样对他们喊的,根本听不清,这是他们心里在对自己喊,似乎再不和榔头队、红大刀喊口号就是不对了,就丢人了,要羞愧了。他们也就全张开口地喊,连三婶、面鱼老婆都喊了,婆也在喊了。他们没有领喊的,就合着东边西边的口号只啊啊啊地帮腔拉调。狗尿苔喊着喊着,为了声音突出,把眼睛都闭上了,但他还是听不见自己的声音,猛地睁开眼,似乎看见东边西边的人脖子是那样奇怪,头和身子像是被什么力量拉着了,只有脖子在长,在长,这些长脖子斜着往对方一顶一抖,脑袋就一晃动,他倒担心起了这些脑袋在一晃动中突然要掉下来。这种担心越来越强烈,他就不再喊了,盯着那脑袋上的嘴,嘴都是一个一个黑窟窿,大得能伸进一个拳头,而喷出来的唾沫就溅在他的脸上,溅在杂姓人的脸上。狗尿苔竟然就一缩身子,从人群里往出钻,钻到了人群后边的药树根上。药树根像蛇一样盘缠了一堆,被人踏坐磨得光溜溜,他擦了擦脸上的汗水和唾沫,看见了头顶不远处的树干上趴着一只知了也在叫喊,但它的声音只有狗尿苔听到。知了也看见了狗尿苔,不叫了。狗尿苔说:你知了什么?知了说:你知了什么?他们全不知道两派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