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村中的初中班垮了。这个班大部分学生都回了家,剩下一两个愿意继续上学的,也都转
到了石圪节中学。当初因办这个班而增加的教师孙少平和田润生,自然也被解除了教师职
务。
润生不几天就跟他姐夫李向前去学开车,兴致勃勃地离开了双水村;而愁眉苦脸的孙少
平只好象他的学生一样回家去种地。
这样,孙玉厚一家倒有了三个强壮劳力。在现时的农村,这是一个很大的资本,让双水
村的人羡慕不已。村民们更羡慕的是,孙少安去年秋冬间在原西城里包工拉砖,赚了一笔大
钱——据传说有好几千元哩!啊呀,时势一转变,曾经是村里最烂包的人家,眼看就要发达
起来了!
情况的确如此。孙玉厚父子们眼下的腰杆确实硬了许多。只要这政策不变。他们有信心
在几年中把光景日月变个样子。尤其是孙少安,他现在手里破天荒有了一大笔积蓄,去年拉
砖除过运输费、房租和牲口草料钱,净赠了两千元。
另外,铁青骡子卖了一千六百元。还了贷款、贷款利息和常有林的三百元借款,这头牲
畜干赚了五百元。两千五百块钱哪!对于一个常常手无分文的庄稼汉来说,这一大笔钱揣在
怀里,不免叫人有点惊恐!
是呀,这笔钱如何使用,现在倒成了个问题。
孙玉厚老汉早已表明了态度,他对儿子说:“这钱是你赚的,怎个花法,你看着办吧!
爸爸不管你……”秀莲一门心思要拿这钱箍几孔新窑洞。
她央求丈夫说:“咱结婚几年了,又有了娃娃,一直和牲畜住在一起……自己没个家怎
行呢?我已经受够了,我再也不愿钻在这烂窑里!现在趁手头有几个钱,咱排排场场箍几孔
石窑洞。箍成窑,这就是一辈子的家当,要不,这一大家子人,几年就把这钱零拉完了……
你总不能让虎子长大娶媳妇也像你一样……”秀莲说着便委屈地哭了。其实,少安原来也打
算拿这钱箍窑,只是包产到户以后,他心里才有了另外的主意。
他想拿这钱作资金,开办一个烧砖窑。
孙少安在城里拉砖的时候,就看见现在到处搞建筑,砖瓦一直是紧缺材料,有多少能卖
多少。他当时就想过,要是能开个烧砖窑,一年下来肯定能赚不少钱。
他当时打算回来给大队领导建议开办个砖瓦厂……现在既然集体分成了一家一户,人就
更自由了。为什么自己不能办呢?没力量办大点的砖厂,开一个烧砖窑看来还是可以的——
象他们家,男女好几个劳动力,侍候一个烧砖窑也误不了种庄稼!
主意拿定后,他先征求了父亲的意见。父亲仍是老话:你赚的钱你看着办!
接着,孙少安又用了三个晚上,在被窝里搂着秀莲,七七八八给她说好话,讲道理,打
比方,好不容易才把箍窑入迷的妻子说通。不过,秀莲让步的附加条件是,烧砖只要一赚下
钱,首先就要修建窑洞。
少安答应了她。
清明前后,地已经全部融通,孙少安就在村后公路边属于他们家承包的一块地盘上,开
始修建烧砖窑了。
他,他父亲,少平,秀莲和他妈一齐上手,用了近半个月的时间,终于修建起了一个烧
砖窑。少安在城里拉砖时,已经把烧砖的整个过程和基本技术都学会了。烧砖窑建好后,他
率领一家人开始打土坯——在这之前,他已经去了趟原西城,买回一些必需的工具。
第一窑砖坯很快装就序。烧砖的炭也用县运输公司的包车拉来了。
这天晚上一直弄到大半夜,才把最后的一切细节都安排好——明天早晨就要点火呀!
鸡叫头遍的时候,少安和秀莲才回到一队的饲养院。现在,牲口都分给了个人,饲养员
田万江老汉也搬回家住了,这院子一片寂静。
秀莲累得头一挨枕头就睡着了。
但孙少安怎么也合不住眼——明天一早,烧砖窑就要点火,年轻的庄稼人兴奋得睡不着
觉啊?
在这静悄悄的夜晚,他的思绪象泛滥的春水一般。过去的,现在的,未来的,无数流逝
的经历和漫无边际的想象在脑子里杂乱地搅混在一起,皎洁如雪的月光洒在窗户上,把秀莲
春节时剪的窗画都清晰地映照了出来:一只卷尾巴的小狗,两只顶架的山羊,一双踏在梅花
枝上的喜鹊……少安猛然听见外面什么地方有人说话的声音。
他的心一惊:这时候外面怎么可能有人呢?
他在被窝里轻轻抬起头,支梭起耳朵,可又没听见什么,是不是他产生了错觉?
他正准备把头放到枕头上,却又听见了外面的说话声——这下确切地听见了,似乎就在
外面院子里,而且声音很低,就象传说中的神鬼那般絮絮叨叨……少安尽管不迷信,头皮也
忍不住一阵发麻。他本来想叫醒妻子,但又怕惊吓了她。他就一个人悄悄爬起来溜下炕,站
在门背后听了一阵——仍然能听见那声音!
他于是顺手在门圪崂里拿了一把铁锨,然后悄悄开了门,蹑手蹑脚来到院子里。
院子被月光照得如同白昼。
他仔细听了一下,发现那奇怪的说话声来自过去拴牲口的窑洞中。
少安紧张地操着家伙,放轻脚步溜到这个敞口子窑洞前。啊!原来这竟然是田万江老
汉!
老汉没有发现他,立在当初安放石槽的土台子前,仍然喃喃地说道:“……大概都不应
时吃夜草了……谁能在半夜里几回价起来添草添料呢……唉,牲灵不懂人言呀,只能活活受
罪……”
孙少安忍不住鼻子一酸。他眼窝热辣辣地走到了田万江老汉面前。
万江老汉吓了一跳,接着便嘴一咧,蹲在地上淌起了眼泪。
原来他是在对那些已经被分走的牲口说话!
人啊……
少安也蹲下来,说:“大叔,我知道你心里难过。队里的牲灵你喂养了好多年,有了感
情,舍不得离开它们。石头在怀里揣三年都热哩,更不要说牲灵了。你不要担心,庄稼人谁
不看重牲灵?分到个人手里,都会精心喂养的。再说,这些牲灵都在村里,你要是想它们,
随时都能去看望哩……”
万江老汉这才两把揩掉皱纹脸上的泪水,不好意思地笑了,对队长说:“唉,我起夜起
惯了,睡不踏实,就跑到这里来了……这不由人嘛!”
少安也笑了,说:“今晚上我也睡不着,干脆让我把旱烟拿来,咱两个拉话吧。我还有
点好旱烟哩,头茬,我爸喷上烧酒蒸的!”
少安于是又转回家里,尽量不惊动睡熟的妻子,拿了烟布袋和卷烟的纸条,悄悄溜出了
门。
他来到隔壁饲养室,和田万江老汉面对面蹲在一块,一边抽烟,一边拉话。这两个被生
活的变化弄得睡不着觉的庄稼人,竟然一直呆到庙坪山那边亮起了白色……天大明以后,仍
然精神抖擞的孙少安,就吆喝起一家人,来到了他的烧砖窑前。
在亲人们的注视下,他用微微发抖的手划着一根火柴,庄严地点燃了那团希望的火焰。
清晨,在双水村上空,升起了一片浓重的烟雾……
第十一章
在村里和家里的生活发生翻天覆地变化的时候,孙少平却陷入了极大的苦恼之中。
三年的教师生涯结束了,他不得不回家当了农民。
他倒不仅仅是为此而苦恼。迄今为止,他还不敢想象改变自己的农民身份。当农民就当
农民,这没有什么可说的。无数象他这样的青年,不都是用双手劳动来生活吗?他,农民孙
玉厚的儿子,继承父业也可以说是一件十分自然的事。但他不能排除自己的苦恼。
这些苦恼首先发自一个青年自立意识的巨大觉醒。
是的,他很快就满二十二岁——这个年龄,对于农村青年来说,已经完全可以独当门户
了。
可是,他现在仍象一个不成事的孩子一样生活在一大家人之中。父母亲和大哥是主事
人,他只是在他们设计的生活框架中干自己的一份活。作为一个已经意识到自己男性尊严的
人,孙少平在心灵深处感到痛苦。这决不是说他想在家里“掌权”。不,在这一大家人中,
父亲和大哥当然应该是当家人。说实话,即便是现在让他来主持这个“集体”,他也干不
了……
由此看来,他无法从这个现实中挣脱。
但他的确渴望独立地寻找自己的生活啊!这并不是说他奢想改变自己的地位和处境——
不,哪怕比当农民更苦,只要他象一个男子汉那样去生活一生,他就心满意足了。
无论是幸福还是苦难,无论是光荣还是屈辱,让他自己来遭遇和承受吧!
他向往的正是这一点。
其实,我们知道,这种意识在他高中毕业时就产生了,只不过随着年龄的增长和生活的
变迁,他内心这种要求表现得更为强烈罢了。
按说,要做一个安份守己的农民,眼下这社会正是创家立业的好时候。只要心头攒劲,
哪怕纯粹在土地上刨挖,也能过好光景。更何况,象他们家现在还有能力办起一个烧砖窑,
那前程不用说大有奔头。发家致富,这是所有农民现在的生活主题。只要有饭吃,有衣穿,
有钱花,身体安康,儿女双全,人活一世再还要求什么呢?
谁让你读了那么些书,又知道了双水村以外还有个大世界……如果你从小就在这个天地
里日出而作,日落而息,那你现在就会和众乡亲抱同一理想:经过几年的辛劳,象大哥一样
娶个满意的媳妇,生个胖儿子,加上你的体魄一会成为一名相当出色的庄稼人。
不幸的是,你知道的太多了,思考的太多了,因此才有了这种不能为周围人所理解的苦
恼……既然周围的人不能理解他的苦恼,少平也就不会把自己的苦恼表现出来。在日常生活
中,他尽量要求自己用现实主义态度来对待一切。
毫无疑问,对孙少平来说,在学校教书和在山里劳动,这差别还是很大的。当老师不必
忍受体力劳动的熬苦,而且还有时间读书看报……虽说身在双水村,但他的精神可以自由地
生活在一个广大的天地里。如今,从早到晚天天得出山,再也没有什么消闲的时光看任何书
报了。一整天在山里挣命,肉体的熬苦使精神时常处于麻痹状态——有时干脆把思维完全
“关闭”了。晚上回到家里,唯一的向往就是倒在土炕上睡觉,连胡思乱想的功夫都没有。
一个有文化有知识而爱思考的人,一旦失去了自己的精神生活,那痛苦是无法言语的。
这些也倒罢了。最使他憋闷的仍然是不能按照自己的意愿去安排自己的生活。他很羡慕
村中那些单身独户的年轻庄稼人,要累就累得半死不活,毕了,无论赶集上会,还是干别的
什么事情,都由自己支配,这一切他都不能。理性约束着他,使他不能让父亲和哥哥对他的
行为失望。他尽量做得让他们满意,即是受点委屈,也要竭力克制,使自己服从这个大家庭
的总体生活。
农村的家庭也是一部复杂的机器啊!
他一个人在山里劳动歇息的时候,头枕手掌仰面躺在黄土地上,长久地望着高远的蓝天
和悠悠飘飞的白云,眼里便会莫名地盈满了泪水,山里寂静无声,甚至能听见自己鬓角的血
管在哏哏地跳动。这样的时候,他记忆的风帆会反复驶进往日的岁月。石圪节中学,原西县
高中……尽管那时饥肠辘辘,有无数的愁苦,但现在想起来,那倒是他一生中度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