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高中……尽管那时饥肠辘辘,有无数的愁苦,但现在想起来,那倒是他一生中度过的最美妙
的时光。他也不时地想起高中时班上的同学们:金波、顾养民、郝红梅、田晓霞、候玉
英……眼下这些人都各走了各的路。金波正在黄原跟他父亲学开汽车。红梅和他一样,回村
后当了小学教师,听说现在仍然当着。候玉英的情况他现在不很清楚——他和跛女子早已断
绝了“关系”。
顾养民和田晓霞如同学们预料的那样,去年秋天都考上了大学。养民如愿地考进了省医
学院,晓霞进了黄原师专中文系。
每当想起田晓霞,他总是感到一种惆怅和苦涩。自她进入大学后,他就再也没给她写
信,主动断绝了关系。有什么必要再联系呢?归根结底,他们走的是两条道路,而且是永远
不会交叉的两条路。晓霞给他的最后一封信寄自黄原师专,他没有给她回信,也就没有再收
到她的信。他们的关系随之结束了。对于他来说,这也是自己一个人生阶段的结束……他一
个人独处这天老地荒的山野,一种强烈的愿望就不断从内心升起:他不能甘心在双水村静悄
悄地生活一辈子!他老感觉远方有一种东西在向他召唤,他在不间断地做着远行的梦。
外面等待他的生活是什么样子?他难以想象。当然,有一点是肯定的——一切都将无比
艰难;他赤手空拳,无异于一丛飘蓬。
唉!有时他又动摇了,还是顺从命运的安排吧!生活在家里虽说精神不痛快,但一日三
餐总不要自己操心;再说,有个头疼脑热,也有亲人的关怀和照料。倘若流落在它乡异地,
生活中的一切都将失去保障,得靠自己一个人去对付冷酷而严峻的现实了……
可是,到外面去闯荡世界的想法,还是一直不能从他心灵中勾销。随着他在双水村的苦
闷不断加深,他的这种愿望却越来越强烈了。他内心为此而炽热地燃烧,有时激动得象打摆
子似的颤抖。他意识到,要走就得赶快走!要不,他就可能丧失时机和勇气,那个梦想就将
永远成为梦想。现在正当年轻气盛,他为什么不去实现他的梦想呢?哪怕他闯荡一回,碰得
头破血流再回到双水村来,他也可以对自己的人生聊以自慰了;如果再过几年,迫不得已成
了家,那他的手脚就会永远被束缚在这个“高加索山”了!
经过不断的内心斗争,孙少平已经下决心离开双水村,到外面去闯荡世界。有人会觉
得,这后生似乎过于轻率和荒唐;农村的生活已经开始变得这样有希望,他们家的事业也正
在发端之际,而且看来前景辉煌,他为什么要去不属于自己的世界自寻生路?那个陌生的天
地会给他带来多少好处?这恐怕只有天知道!
但是,宽容的读者不要责怪他吧!不论在任何时代,只有年轻的血液才会如此沸腾和激
荡。每一个人都不同程度有过自己的少年意气,有过自己青春的梦想和冲动。不妨让他去
吧,对于象他这样的青年,这行为未必就是轻举妄动!虽然同是外出“闯荡世界”,但孙少
平不是金富,也不是他姐夫王满银!
少平已经暗暗把自己外出的目的地选在黄原城。原西县对他来说,已经不算“大地
方”。而更大的地方他还不敢去涉足。黄原是合适的。对他来说,那地方已经是一个大世
界;再说,离家也不远,坐汽车当天就能返回。
到黄原去干什么?他将在那里怎样生活?
别无选择。他只能象大部分流落异地的农民一样去揽工——在包工头承包的各种建筑工
地上去做小工,扛石头,提泥包,钻炮眼……
不管怎样,他是非去不可了。
孙少平把他外出谋生的一切方面都想好以后,决定先和父亲谈这件事。
这天吃过午饭,父子俩到山上一块坡地种玉米。
马上就要立夏,正是玉米和蔓豆大播种的时候——家家户户都在忙这两大科庄稼的耕
种。如今不象往年。四山里几乎看不见人在劳动,其实,哪个庄稼人也要比往年干得凶!只
不过现在一家一户分散在各处,谁也照不见谁的面。
少平家大部分玉米和豆子都已经种完,现在只留下一些零碎土地,也用不着动用牲畜。
父亲在前面拿镢头掏土坑,少平手里端个升子点籽种。两个人都赤脚片,一前一后,来
来回回,也顾不得说话。
父亲挖坑就象母亲纳鞋底,行行道道,疏密有致,远看如同工艺美术家精心设计的图
案。少平耐着性子,尽量把籽种不偏不露点在土坑中间,再补一个不轻不重的脚印。终于休
息了。父亲蹲在地上抽烟,少平就凑到他跟前,也学着他哥的样,卷了一支旱烟棒。
他用父亲的打火机点着烟抽了几口,然后才鼓起勇气,和父亲谈起了他走黄原的打算。
孙玉厚老汉惊得目瞪口呆。
他“吱吱”地用劲吸着烟锅。思谋了好一阵,才说:“你还小哩!出那么远的门,人生
地不熟,我和你妈怎能放心?你怎猛然想起要出门哩?”
少平一时难以给父亲说清楚自己的心思。
“我呆在家里不痛快,想出去跑一跑……”
父亲低倾下头,手指头抠着脚指头,说:“我能想来哩。你从学校回来劳了动,心里难
过。没办法啊!世事就是这样。爸爸看见你一天灰土满面的,心里也难过……不过,而今政
策宽了,劳动虽说熬苦一些,但吃饭不要再受熬煎。你刚开始出山,爸爸晓得你不习惯。过
上一两年,也就习惯了。外面的世界不是咱们的,你出去,还不是要受苦?再说,有个什么
事,也没有人帮扶你……”
“爸爸,这你不要操心。我二十几的人了。自个儿能管得了自个儿,你就让我出上几天
门!你年轻时不是也吆牲灵跑过山西吗。我不到外面闯荡一回,一辈子心里平不下来,你就
让我走吧!咱们家现在有你和我哥,这点土地你们能耕务过来。我出去,也不是去瞎逛!我
也长两只手,兴许还能给家里赚几个活钱,爸爸,你放心……”
孙少平几乎要哭了。
父亲看出儿子为他的行动经过了长时间的准备,显然很难再说服他放弃这种冒险念头,
他只好犹豫地说:“那这事你要和你哥商量哩!唉,我老了,世事要看你们闹。不过,爸爸
生怕你们有个闪失……”
少平严肃而感动地对父亲点了点头。
玉米地半后晌就种完了——种完就回家,不必象生产队,只要不磨到天黑,就收不了
工。
父子俩回家后,离吃晚饭还有很长一段时间。于是他们又收拾了一下,赶到后村头烧砖
窑那里给少安两口子帮忙。孙少安夫妇正忙得不可开交。第三窑砖正烧到紧要关头,少安既
要加炭漏灰,还要刁空抢着打下一窑的土坯,还不到热天,他就光穿了件小布褂,脸熏得如
同戏里的包公,秀莲头上拢着的毛巾也象烟囱里拉出来的——她正拿着铁锨和泥。
少平和父亲一到,四个人上手,活路很快就松宽了。父亲接替少安烧火,让他集中打土
坯;少平和泥,让嫂子去溜土。这是一个多么和谐而富有生气的劳动集体!瞧,已出的两窑
青砖,约摸一万多块,齐齐整整码在土场边上,象两堵蓝色的长墙。双水村的人面对孙家的
这派兴旺景象,谁不眼红?啊呀,不得了!孙少安这小子竟然办起了“工厂”!
天黑以后,少安让家里人回去吃饭。他自己的饭照例由秀莲吃完饭后送到土场上来——
他要照看炉火,不能离开。等父亲嫂子先后走了以后,少平却磨蹭着没有急忙回家。他一边
在和哥哥添炭,一边吞吞吐吐对哥哥说出了他的心事。
少安惊讶得都有点反应不过来了。他生气地对弟弟说:“你胡想啥哩!家里现在这么
忙,人手缺得要命,你怎么能跑到外面逛去呢?”
这个“逛”字刺伤了少平的心。他也有点生硬地对哥哥说:“我不是去逛!我是要出去
干点事!”
“干什么事?无非是去揽工!你又不是匠人,当个小工,一天挣一两块钱,连自己的嘴
都糊不住!你何必要之受这罪呢?你在家里,咱们父子三人,加上你嫂,一边种地,一边经
营咱们的烧砖窑,这不好好的嘛!”
“我已经二十几的人了,我自己也可以干点什么事!”
少安一时不能理解弟弟是什么意思,难道你现在没事可干吗?
但少安猛然感到,弟弟已经长大成人了!他已经不能再象过去一样在他面前以老大自居
了!是啊,弟弟大了……本来他应该为此而高兴,可是此刻心里却有一丝说不出的伤感。
他早已看出来,弟弟是一个和他想法不太一样的人……现在,少安已经明白,尽管他不
情愿弟弟出走,但看来已经很难劝阻他了。
兄弟俩圪蹴在土场边上沉默了一会,一人嘴里噙着根旱烟棒,使劲地抽着。天已经黑
严,远处村子里亮起了模糊的灯光。在金家湾那边,不知谁家婆姨正拖长声音呼叫孩子回家
睡觉。东拉河水声朗朗,吟唱着那支永不疲倦的歌……孙少安已不再和弟弟争辨。他伤感地
对少平说:“那你看着办吧,你已经长大成人了,我……”他感到语塞,竟不知说什么了。
这时候,孙少平的心情也沉重起来了。他对哥哥说:“我走了,你和爸爸的负担就更重
了……”
少安轻轻叹了一口气,说:“既然你一心要出去,也就不要牵挂家里,你自己一个人在
外面,无依无靠,倒要好好操心哩!家里的事你放心,有我哩……”
黑暗中,两团泪水涌满了少平的双眼……几天以后,少平就决定走黄原了。
母亲流着泪为他把那点破被褥拆洗了一遍,少安从手头挤出五十元钱,硬往弟弟手里塞
——少平只接了十五元;他知道家里现在需要钱,他不愿拿这么多;再说,既然他要出门,
就得靠自己的双手去谋生了!
临走的前一天晚上,他打捆好了自己的行李。一条开洞的黑羊毛毡;被褥是早年间姐姐
出嫁后留下的,已经缀了许多补钉——三根断麻绳续在一起,便扎住了这出门的全部行囊。
晚上,他和衣躺在土炕上,一直半睡半醒。明天他就要走了,走向一个前途未卜的世
界,他现在才感到了一片令人心悸的渺茫,由不得手心里捏出两把汗水……睡梦中,他感觉
有人轻轻地摩挲他的头发,他知道这是父亲的手。他一直等汹涌的泪水通过鼻孔管流进肚子
里,才睁开眼睛。
父亲立在炕边,手里拿着当年他上学时用过的那个烂黄提包。说:“我出去叫田海民把
坏的拉链修好了。海民说,以后用的时候,拿肥皂擦一擦……”
他克制着哽咽,对父亲说:“嗯……”
第二天早晨,从米家镇开往黄原的第一辆长途汽车过来后,挤在公路边上为少平送行的
全家人,都举起胳膊拦挡车。
车一停住,少平就立刻提起那卷破烂行李挤了上去。他尽量笑着挥手向亲人们告别。而
并不知道两颗泪珠早已从他的脸颊上滑落下来……
第十二章
黄原城是一座古老的城市。据清嘉庆七年版《黄原府记》称,其历史可追溯至周(古为
白狄族所居住)。周以后,历代曾分别在这里设郡、州、府,既是屯兵御敌之重镇,又是黄
土高原一个重要的物资集散地。现在作为地区首府,管辖着黄原市和周围十五个县,其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