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元道:“那你就不必管我,要告诉了你,第二次这事就不灵了。”燕西道:“那个我且不管,我问你,你来找我作什么?”赵孟元笑道:“有一个好机会,你不可以错过了。你老大今晚在小公馆请客,去的人一律招待,我主张你也去一个。现在是九点钟,到了时候了。”燕西道:“我不去,我还有个约会。”赵孟元道:“不管你有约会没有约会,你总得去。”燕西道:“你不知道,我去了有许多不便。”赵孟元道:“正因为不便,这才要你去呢。”燕西笑道:“你说这话我明白了,你是奉了我老大之命,叫你把我引了去的。”赵孟元道:“算你猜着了就是了。” 燕西道:“我更不能去了。今天白天,我大嫂还找我帮忙呢。这倒好,我成了汉奸了。”赵孟元道:“你真是一个傻瓜。这个年头儿,会做人要做得八面玲珑,不能为着谁去得罪谁,也不能为一个不为一个。我都听见说了,你大嫂有一个梅香,和你感情很好,她都极力地在里面监督,不让你们接近,你何必还顾全着她呢?”燕西笑道:“胡说,哪有这样一件事?”两人原是站在车门前说话的,这个时候燕西被汽车一颠,把他颠得醒悟过来,自己已和赵孟元并坐在汽车上,汽车风驰电掣似的,已离开白莲花家很久了。燕西笑道:“我真是心不在焉,糊里糊涂坐上了汽车,我一点儿也不知道,我们这上哪儿去?”赵孟元道:“上哪儿去呢?就是上你尊嫂家去啊。”燕西道:“不好不好,你还是把我送回去罢,我今天不去。”赵孟元道:“我管你去不去,我的车子,是一直开上你新大嫂那儿。”燕西笑道: “你这不是代人请客,简直是绑票。”赵孟元道:“绑票就绑票罢。到了,请下车。”车子停住,小汽车夫抢着开了汽车门,赵孟元拉着燕西,一路走下车来。
燕西一看,两扇红漆大门楼,上面倒悬着一个斗大的白球电灯罩。电光下,照着一块金字牌,正书金宅两个大字。大门前一列停着三四辆汽车,几辆人力车。汽车一响,旁边门房里就出来一个很年老的听差,站在一边,毕恭毕敬地站着。燕西心里想着,老大也特为糊涂,怎样如此铺张?这要让两位老人家知道,非发脾气不可。这简直是开大宅门,哪是住小房子呢?赵孟元笑道:“你看他这大门口的排场,不算错吧?走!我们进去。”说时,拉着燕西的手,一直向里冲。燕西道:“你别拉,我和你一块进去就是了。拉拉扯扯的,象个什么样子呢?”赵孟元在前走,燕西随后跟着,进了两重院子,才到最后一幢。只见上面银灯灿烂,朱柱辉煌,笑语之声,闹成一片。赵孟元先嚷道:“新奶奶预备见面礼啊,小叔子拜见大嫂子来了。”说着,上屋听差,将风门一拉,只见里面人影子一挤,已有人迎了出来。燕西看时,是凤举一对最亲密的朋友朱逸士、刘蔚然。他两人走出,握了燕西的手,笑道: “我们各处的电话都打遍了,这才把你找着。特恭请老赵驾专车去接你,这也就够得上恭维了。”赵孟元道:“别嚷,别嚷。你一说,我的锦囊妙计,就要让他识破了。”大家一面说话,一面走进屋子,只见刘宝善和凤举并坐在一张沙发椅上。另外有个十八九岁的剪发女子,穿了一件豆绿色的海绒旗袍,两手交叉着,站在沙发椅子头边。燕西还没有说话,凤举已先站起来,指着燕西先向她笑道:“这是我们老七。”那女子就是一鞠躬。燕西知道这就是那位新嫂子晚香女士,没有个小叔子先受大嫂子礼的。因此也就取下帽子,和她一鞠躬。可是要怎样称呼,口里可说不出来,只得对着她干笑了一声。赵孟元道:“大奶奶,你看这小叔子多么客气!你要给一点见面礼,才对得住人家呀。不然,这大孩子,可难为情啊。” 晚香见了凤举的朋友,倒不觉怎样,见了凤举的兄弟,总算是一家人,这倒有些难为情。偏是赵孟元一进门,便大开玩笑,弄得理也不好,不理也不好,只好含笑呆立着。燕西已是不好开口,晚香现在又不开口,简直两个人成了一对演电影的人了。幸而凤举知趣,就插嘴笑着对赵孟元道:“你这个玩笑,开得太煞风景,她是不会说客气话的人。老七呢,见了熟人,倒是也说得有条有理。见了生人,他也是大姑娘似的,不知道说什么好。”在这个当儿,晚香叫了一声王妈倒茶,未见有人,自己便将茶桌上的茶倒了一杯,双手递到燕西的茶几边,笑道:“喝茶。”燕西欠了一欠身子,将茶杯接了。笑道:“我们是自家人呢,用得着客气吗?这里也要算是我的家啊。”刘蔚然笑道:“凤举兄,你说老七见了生人不会说话,你瞧他刚才说的话,很是得体啊。”燕西笑道:“什么得体不得体,我这不是实话吗?”晚香站在凤举坐的沙发椅边,看看凤举,又看看燕西,因低下头去,对着凤举轻轻说话。凤举英着大声说道:“又要说傻话了。人家是兄弟吗,岂有不象之理?”晚香道:“你这话就不对,兄弟之间,也有许多相貌不相同的。”朱逸士将头摆了一摆,笑道:“新大奶奶,真是不错。过来还没有多少日子,就会咬文嚼字,你瞧,之间二字,都用上来了,这不能不说是我们大爷教导有方啊!”凤举笑道:“这之间二字,也是很平常的,这又算什么咬文嚼字呢?”朱逸士道:“这之间二字,虽然很是平常,但是归究起来,不能不算是新大嫂子力争上流。一斑如此,全豹可知。”晚香笑道:“朱先生人是极和气的,就是这一张嘴不好,喜欢瞎说。”朱逸士道:“这是抬举你的话,怎样倒说我的不是呢?”晚香道:“真不早,你们大概都饿了,吃饭去罢。”
于是凤举在前面引道,绕着玻璃格子的游廊,将他们引到旁边一个长客厅里来。客厅外面,一道游廊,将玻璃格扇,完全来掩护着。游廊里面,重重叠叠,摆下许多菊花。电灯照耀着五色纷呈,秀艳夺目。人走了进来,自有一种清淡的香味。这客厅里,一样都是红木雕花的家具,随着桌案,摆下各种菊花。中间一张大理石圆桌,上面陈设着一套博古细瓷杯碟。赵孟元道:“大爷对于起居饮食,是极会讲究的。你瞧,这屋里除了电灯,都是古色古香,而且电灯还用五彩纱灯罩着,也看不出是舶来品了。”凤举道:“菊花这样东西,本来是很秀淡古雅的,这就应该配着一些幽雅的陈设,才显得不俗。若是在花前陈设着许多洋货,大家对着吃大菜,也不能说不行,然而好像不大相投似的。”朱逸士道:“这是你的心理作用。我们也在外国人家里看见他们养菊花。那种地方洋气冲天,好象和菊花的古雅不相合了。然而我们看那菊花,依然是好看啊!”刘蔚然道:“你们这种说法,简直没有懂得人家的意思所在。你们太粗心,走进这屋子来,也没有留心那门上一块横匾吗?”朱逸士和赵孟元听了这话,果然就走门外抬头一看。原来上面用虎皮纸裁成一张扇面式,在上面写了三个大字“宜秋轩”。朱逸士道:“这也没有什么特别之处,与菊花陈设,有什么关系?”刘蔚然道:“你再瞧旁边那副对联。”朱逸士看时,照样的两张虎皮纸,写了五言联贴在廊柱上。一边是栽松留古秀,一边是供菊挹清芬。拍手道:“我知道了。这副对联,正暗藏着新嫂子的尊讳呢。怪不得这个屋子,要叫宜秋轩!”刘蔚然道:“这算你明白了。你想,一副小对联,还要和夫人发生些关系。那么,这屋子里陈设,固然不可繁华,而且也不宜带了洋气。”晚香听他们说,只是微笑,等说完了,这才说道:“大爷是无事忙,他哪有工夫弄这些不要紧的东西?这也是前天来的那个杨老先生,他说,这屋子应该贴上一副对联,马上叫人买了纸来,还要我亲自研一砚台墨。砚台又大,水又多,研了半天,研得我两手又酸又痛。他高高兴兴让大爷牵着纸,站着写。一直等墨干了,我们贴上去了,他才肯走。他写的时候,还是一个字儿一个字儿念给我听,好象很得意。这一位老人家,我真让他腻得可以的。”朱逸士道:“哪里有这样一位杨老先生?”凤举道:“还有谁呢?就是杨半山。他弄了许多挂名差事,终日无事,只是评章风月,陶情诗酒,消磨他的岁月。无事生非他还要找些事情作,何况是有题目可想呢?他也是说这地方很好,要我请他吃一回菊花锅子,我说时间尚早,这才把他推开了。”燕西道:“那是推不开的,他不要人请则已,若是要人请他,就不知道什么叫做客气了。”刘蔚然道:“这老头儿很有趣,何不就借今天晚上这一席酒,请他来吃一餐?就是大爷也算顺便作了一个人情。”凤举一想,这话也对,就叫听差打电话去问杨老先生在家没有,那里答应在家,凤举就亲自去接电话,催他过来。
那杨半山因为晚上在家,极是无聊,捧了一本唐诗,在灯下消遣,现在接到电话,有酒可喝,自然是极端愿意。马上坐了自己的马车,向凤举小公馆而来。到了凤举家时,这里大家入席已久。大家因都是极熟的人,围住了一张小圆桌,不分宾主地胡乱坐下,惟是空了正面一个位子给杨半山。杨半山还未进门,在玻璃门外,就连连嚷道:“不用提,后来居上,后来居上。”他一走进门,大家都站起来。看他穿一件古铜色团花夹袍,外罩枣红对襟坎肩。这个日子虽未到冬天,他已戴上一顶瓜皮小帽,有一个小红帽顶儿。最奇怪的,他手上还执着湘妃竹的加大折扇,嘴上稀稀的几根苍白胡子,倒梳得清清楚楚。刘蔚然笑道:“久不见杨半老,现在越发态度潇洒,老当益壮了。”杨半山将折扇轻轻打开,摇了两下,笑道:“缓带轻裘羊叔子,纶巾羽扇武乡侯。”燕西笑道:“杨半老的诗兴,实在比谁也足。我早就要找个机会,和你去谈一谈,总是不能够。”一面说着,一面给他让座。杨半山毫不客气的,就坐在首席。他旁边还有一个空位,将手上的折扇,敲着坐椅道:“老七,这儿来坐,这儿来坐。”燕西听说,真个坐过来。杨半山拍着他的肩膀道:“你今年多大年纪了?”燕西笑道:“十八岁。”杨半山道:“好啊,这真是现在人所谓的黄金时代啊。你定了亲事没有?”燕西笑道:“怎么样?杨半老问我这句话,想喝我的冬瓜汤吗?”杨半山道:“你这话,说得就该打。你们这班新人物,赶上了改良的年头儿了,正好干那才子佳人的韵事,自己去找佳偶。而且现在是光明正大自订终身,用不着半夜三更上后花园了。你说要我作媒,岂不是冤我老头子?”燕西笑道:“那也不然,喝冬瓜汤,不一定是旧式的媒人。就是新式结婚的介绍人,也可以算是喝冬瓜汤。”杨半山左手一把摸着胡子,将头点了两点道:“这话倒也持之成理。你若真是有这个意思,我倒可以给你介绍一个。”燕西一面听他说话,一面伸手去拿了酒壶来,向老头子的酒杯里,就冷不防斟上一杯酒,笑道:“我先给你斟上一杯作定钱,将来事情成了,再谢媒罢。”杨半山道:“得!我先收下你这定钱。”端起杯子,骨都一声,把酒一口喝干了,对着满桌人照了一照杯。晚香和凤举坐在主席,面前还有一把酒壶。晚香拿酒壶站了起来,对杨半山微微一笑道:“老先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