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燕西听了他们的话,是怎样说,怎样好。当夜他心里落下一块石头,睡一夜安稳的觉。到了次日,他是起得很早,起身之后,就向冷家去了。在她家里吃了午饭回来,一直就到润之屋里来。润之昨晚闹到天亮才睡,这个时候,方才起床,在梳妆台边站着梳短头发。她在镜子里看见是燕西走进来,便问道:“你这个时候,还没有出去吗?”燕西道:“怎么没有出去?我在外面回来的呢。我已经说好了,今天晚上六点钟,我们在新安楼见面。我和她说了,怕她不肯来,我只说是两个人去吃饭,等她到了饭馆子里,然后你们和她会面,她要躲也躲不了。”润之道:“你做事,就是这样冒失,这样重大的事情,哪里可以架空?”燕西道:“你不知道,她这个人非常地柔和,很顾全体面,到了见面的时候,你叫她怎么样,她就怎么样了。”润之道:“那样不好,太不郑重了。”敏之在里面屋子说道:“管他呢,我们只要见了面就是了。撒谎架空,那是老七的责任。你要怕得罪人的话,我们在席先声明一句就是了。”燕西道:“这不结了。我还有事,回头见罢。”燕西走到自己屋里,坐一会子,心里只还有事,还是坐不住。但是仔细一想,除了晚上吃饭,又没有什么事。
到了下午三点钟,燕西实在忍耐不下去,便坐了汽车到冷家来。冷太太也知道他们的婚姻已经发动了,料到他们是有一番议论的。对于清秋的行动,是愈加解放。燕西来了,一直就向上房走,见着清秋便笑道:“我来了。自从得了你一句话,我就加了工,日夜地忙。” 清秋正坐在屋子里,靠了窗户底下,打蓝毛绳褂子,低了头,露出一大截脖子。白脖子上,一圈圈儿黑头发,微微鬈了一小层,向两耳朵下一抄,漆黑整齐。又笑道:“美啊!”清秋回转头来,对燕西瞟了一眼,将嘴向屋子里一努。燕西知道冷太太在屋子里,便站在屋子外头,没有敢进去。清秋将手上的东西,向桌上一放便走出来。燕西道:“我们晚上到新安楼吃饭去,还是照以前的话,我有好些话和你说。”清秋道:“有什么话,简单的就在这里说得了,何必还上馆子?为了这事,你今天来两趟,我倒有些疑心了。”燕西道:“何必不详详细细地谈一谈呢?这有什么可疑的,伯母面前通过通不过?”清秋道:“她老人家是无所谓,你也不必去对她说。不过……”说到这里,看了燕西的脸微笑道:“你做事,是一点忍耐不住的。只要有一个问题等着去解决,就会乱七八糟忙将起来。”燕西道:“你这人真难说话,我不赶紧地办,你嫌我做事马虎。我赶紧地办,你又疑心我别有用意,这话怎么样子说呢?”清秋见他如此说,便答应了去。燕西在冷家谈了两三个钟头,已经是七点多种,然后和清秋一路坐了汽车,到新安楼。在汽车上,燕西笑着和清秋道:“我的五姐六姐,你都会过了,只是四姐你没会过。我介绍你见一见四姐,好不好?”清秋道:“我知道你今天一定要我出来,必然有事,果然不出我之所料。你把我引得和你一家人都见了面,然后我进你家门,都是熟人,那也好,但是要不进你家门呢?”燕西在她肋下抽出她的手绢,将她的嘴堵上。笑道:“以后大家不许说败兴的话。”清秋劈手将手绢夺下,道:“真是你四姐在那里,我可不去。”燕西道:“那要什么紧?女子见女子,还有什么害臊的吗?”清秋道: “这样会面,并非平常会面可比,我去了,她是要带了眼镜瞧我的。自己明知道人家要瞧,倒成心送给人家去瞧,你瞧,那有多么难为情!”燕西要说时,车子已到新安楼门口。这里的小汽车夫还没有下车,却另有一个人走上前给这车子开门,他还对这里车夫说道:“你们才来吗?”燕西正要下车,清秋一手扯住他的衣裳角,轻轻说道:“别忙!究竟是什么人在这儿?你要乱七八糟地来,我可不进去,我雇车子回去。”燕西道:“实在没有别人,就是我三个姐姐。你不信,问这汽车夫。到了这里不去,我可僵了。”清秋道:“你只顾你僵了,就不怕别人僵了?”燕西含着笑下车,就伸手来搀她。清秋要不下来,又怕汽车夫他们看见要笑话。只得勉强下来。可是将手向后一缩,轻轻地道:“别搀我。”她下了车,燕西让她在前面走,监督着她一同上了楼。伙计认得燕西,就笑道:“七爷刚来。三位小姐,都在这儿等着呢。”于是对楼上叫了一声七号。走到那七号门口,伙计打着帘子。清秋忽然停住了脚,不向前走。燕西在后微微地一推道:“走啊!”清秋这才一正颜色,大步走将进去。在里面三个女子,润之、敏之是认得的。另外有一个女子,约摸二十五六岁。圆圆的面孔,修眉润目,头发一抹向后。脸上似乎扑了一点粉,那一层多血的红晕,却由粉层里透将出来。身上穿着一件平常的墨绿色袍子,镶了几道细墨绦,在繁华之中,表现出来素净。清秋这就料到是燕西的四姐道之了。这未曾说话,道之早含笑迎了上来,笑道:“这是冷小姐吗?很好很好!”走上前,便拉着她的手。清秋也不知道这很好两个字,是表示欢迎呢?还是批评她人好?不过连说了两句很好,那的确是一种欢喜,不由冲口而出的。这时,心里自又得着一种极好的安慰。当时便笑道:“大概是四姐了,没有到府上去拜访,抱歉得很。” 道之道:“我们一见如故,不要说客气话。”于是便拉了她在一处坐下。清秋又和敏之、润之寒暄了几句,一处坐下。道之笑着对敏之道:“冷小姐聪明伶俐,和我们八妹一样,而温厚过之。”敏之道:“话是很对的,不过你怎样抖起文来说?”道之笑道:“我觉得她是太好了,不容易下一个适当的批评,只有用文言来说,又简捷又适当。”润之道:“密斯冷,的确是一副温厚而又伶俐的样子。”说到这里,笑着对燕西道:“老七,你为人可是处于这相反的地位,只一比,就把你比下去了。”清秋还没有说什么,他们早是一阵批评,倒弄得怪不好意思的。只红了脸,低着头,用手扶着筷子微笑。道之拿了纸片和笔,就偏了头问清秋:“密斯冷,我们就象自己姊妹一样,不要客气。你且说,你愿意吃什么菜?”清秋笑道:“我是不会客气的。要了什么菜,我都愿意吃。”道之笑道:“初见面,总有些客气的。密斯冷爱好什么,老七一定知道,老七代表报两样。我今天很欢喜,要柴一个痛快。” 燕西道:“她愿意吃清淡一点的东西的。”润之听了他又说了一个她字,对他望了一望,抿嘴微笑。燕西明知润之的用意,只当没有看见。对道之道:“在清淡的范围以内,你随便写罢。”道之
清秋仍坐的是燕西的车子,由燕西送她回家。燕西在车上问清秋道:“今天这一餐,你总吃得很满意吧?我早就对你说了,我们四家姊是最好说话不过。你现在可以证明我的话,不是瞎说了。”清秋道:“你们四姐,实在和气。我想,我有什么话,只要和她说,没有不成功的。烦你的驾,今天回府去,约一声令姐到我舍下来,我和她仔细谈一谈。”燕西道: “你母亲呢?当着面,有许多话好谈吗?”清秋道:“那一层你就不必管,我自然有我的法子,你只要把四姐请得来就成了。”燕西道:“好,我就依你的话,明天就把她请来。我看你进行的结果,比我怎样?”说话时,清秋到了家,燕西不下车,马上回家去。
到了家里,一直就向道之屋里来。见屋里没人,又跑到敏之屋里来,他们三人,正坐着在评论呢。燕西一进房就笑着问道:“如何如何?”道之点点头道:“这个人算你认得不错。我明天就对母亲去说,准包成功。这孩子小模样儿又可疼,又可爱,又怪可怜的。可是她的名字太冷一点。本来就姓冷,又叫清秋,实在不是年轻人应当有的。她嫁过来了,我一定给她改一改。”燕西道:“只要四姐办成功,什么都好办。”道之道:“充其量,你也不过是要早些结婚。人反正是定了她了,或迟或早,主权在你。我们又不是小户人家,说是拿不出钱办事,时间是没有问题的。”
大家正说得热闹,恰好玉芬有点小事,要来和敏之商量。走到门口,听见他们姊妹正在大谈燕西的婚事,站在门口听了一会儿,她就不进去了。轻轻地退出这个院子,走到屋里,见鹏振斜躺着在睡榻上。玉芬冷笑一声,说道:“哼!你们男人家的心思,就是这样朝三暮四,我都看透了!”鹏振一翻身坐了起来说道:“又是什么谣言让你听来了?一进门就找岔儿。”玉芬道:“谣言吗?我亲耳听当事人说的。”鹏振道:“什么事?谁是当事人?”玉芬道:“就是老七,他要结婚了。”鹏振噗哧一笑道:“我看你那样板着面孔,不知道什么事发生了,原来是老七要结婚,这事有什么可奇怪的?”玉芬道:“你以为他是和谁结婚?”鹏振道:“自然是秀珠妹妹。”玉芬啐了鹏振一下,说道:“你们不要把人家大家闺秀,信口雌黄糟踏人家!”鹏振道:“结婚两个字,能算是糟踏吗?气得这个样子,至于吗?”玉芬道:“现在并不是她和老七结婚,你提到了她,自然就是糟踏。”鹏振道:“老七和谁结婚?我并没有听说。”玉芬以为鹏振果然不知道,就把刚才听见敏之他们所说的话,告诉了鹏振。因道:“老七和秀珠妹妹的婚事,早就是车成马就,亲戚朋友谁不知道?到了现在,一点原由没有,把人家扔下,叫白家面子上怎样搁得下去?这个姓冷的,知道是什么人家的人?头里并没有和我们家里有一点来往。糊里糊涂就把这人娶来,保不定还要弄出多少笑话呢。”鹏振明知道玉芬和秀珠感情十分地好,秀珠的婚姻不成功,她心里是不痛快的。便道:“老七也是胡闹,怎样事先不通知家里一声,就糊里糊涂提到结婚上来?真是不该。”玉芬听他的话,居然表示同意,心里倒安慰一点。因道:“可不是!并不是我和秀珠妹妹感情好,我就替她说话,照秀珠妹妹的品貌学问,哪一样比不过老七?”鹏振道: “那都罢了,最是秀珠待老七那一番感情,是不容易得到的。我还记得,有一次家里榨甘蔗喝。老七上西山了,她恰好到我们家里来,分了一碗,不肯吃。找了一只果子露的瓶子,将汁灌好,塞了塞子,放在冰缸里,留给老七喝。”玉芬笑道:“你也知道这是女子体贴男子一点心思。但是像这样的事,我也不知做了几千万回,怎样你一点也不感谢我的盛意?”鹏振道:“我们已经结婚了,我要感谢你的地方,也只能于此而止,还要怎样感谢呢?”玉芬微笑道:“结婚算得什么感谢?这是你们男子占便宜的事呢。”鹏振见他夫人在灯光之下,杏眼微波,桃腮欲晕,背靠了梳妆台,微微挺起胸脯。她穿的是一件极单薄的蓝湖绉短夹袄,把衣里的紧身坎肩,早脱下了两只短衫袖,露出袖子里的花边水红汗衫来,真个是玉峰半隐,雪藕双弯,比得上海棠着雨,芍药笼烟。鹏振不由得心里一动,便挨近身来,拉住玉芬的手笑道:“怎么结婚是男子占便宜的事?我愿闻其详。”玉芬道:“那自然是男子占便宜的事。从来男子和女子缔婚,总是表示男子恳求,没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