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威尔金森小姐时乖命蹇,怨天尤人。她怨恨自己不得不自谋生计糊口,她在菲利普面前絮絮叨叨地讲述自己的身世;她原可以从她母亲的一个叔父那儿继承到一笔财产,哪知这个叔父意跟他的厨娘结了婚,把遗嘱改了。言谈之中,她暗暗示自己家境曾相当阔绰,她将当年在林肯郡野游有马可策、出门有车代步的宽裕生活,同目前寄人篱下的潦倒处境作了对比。事后菲利普对路易莎伯母提起此事时,路易莎伯母的话却使他有点迷惑不解。她告诉菲利普,当年她认识威尔金森一家的时候,他们家充其量也只有一匹小驹和一辆寒伧单马马车;至于那个阔叔父,路易莎伯母倒确实听人说起过,但他不仅结过婚,而且在埃米莉出世前就有了孩子,所以埃米莉压根儿没希望得到他的遗产。威尔金森小姐眼下在柏林工作,她把那儿说得一无是处。她抱怨德国的生活粗俗不堪,不无痛苦地将它同巴黎的五光十色作了对比。她在巴黎呆过好几年,但没说清究竟呆了几年。她在一个时髦的肖像画师家里当家庭教师,女主人是个有钱的犹太人。在那儿,她有幸遇到许多知名人士,她一口气说了一大串名流的名字,听得菲利普晕头转向。法兰西喜剧院的几位演员是她主人家的常客。吃饭时,科克兰就坐在她身边,他对她说,他还从未遇到过哪个外国人能说这么一口纯粹、流利的法国话。阿尔方斯·都德也来过,曾给她一本《萨福诗选》。他原答应把她的芳名写在书上,可她后来忘记提醒他了。不管怎么说,她现在仍把这本书当宝贝似地保存在手边,她愿意借给菲利普一阅。还有那位莫泊桑。威尔金森小姐提到他时格格一笑,意味深长地瞅着菲利普。了不起的人物!了不起的作家!海沃德曾讲到过莫泊桑,因而此人的名声菲利普也略有所闻。
〃他向你求爱了吗?〃他问道。
说来也奇怪,这句话冒到喉咙口时似乎在那儿哽住了,可毕竟还是吐了出来。现在他挺喜欢威尔金森小姐,同她闲聊时,心里止不住阵阵激动,可他很难想象会有人向她求爱。
〃瞧你问的!一她叫了起来。〃可怜的居伊,他不论遇到什么样的女人都会向她求爱的。他这个脾气怎么也改变不了。〃
她轻轻地叹了口气,似乎是满怀柔情地回忆着往事。
〃他可是个迷人的男子啊,〃她低声嘟哝。
只有阅历比菲利普深些的人,才能从她的话里猜测出那种可能有的邂道场面:那位著名作家应邀前来赴家庭便宴,女教师带着两个身材修长的女学生,彬彬有礼地走了进来:主人向客人介绍:
〃Notre Melle Anglaise.〃
〃Mademoiselle.〃
席间,名作家同男女主人谈大说地,那位Melle Anglaise默默地坐在一旁。
可是她的那番话,却在菲利普的头脑里唤起远为罗曼蒂克的奇思遐想。
〃快跟我讲讲他的事情吧,〃他激动地说。
〃也没什么好讲的,〃她这句说的倒是实话,可眉宇间的那副神气却似乎在说:哪怕写上三厚本也写不尽其中的艳史佳话呢。〃你可不该这么刨根问底呀。〃
她开始议论起巴黎来。她喜欢那儿的林荫大道和奇花异木。条条马路都优美雅致,而爱丽舍田园大街上的树丛林苑,更是别具一格。他们俩这会儿坐在公路边的栅栏梯瞪上,威尔金森小姐望着面前那几棵挺拔的榆树,目光里流露出鄙夷的神情。还有那儿的剧院,其节目之瑰丽多彩,演技之精湛高超,均是无与伦比的。她学生的母亲,福约太太,要去成衣铺试衣时,常由她陪同前往。
〃哦,做人没钱花,真是活受罪!〃她大声嚷嚷。〃那些个漂亮时装!只有巴黎人才懂得穿衣打扮,而我呢,却买不起!可怜的福约太太,身段太差劲了。有时候成衣匠在我耳边轻声嘀咕:〃唉,小姐,要是她能有您这样的身段就好啦!〃
菲利普这时才注意到威尔金森小姐体态丰满,而且她本人也颇为之自豪。
〃英国的男人够蠢的,只看重脸蛋长相。法国人才是个懂得爱情的民族,他们知道身段远比相貌重要。〃
菲利普以前从不留神这种事儿,现在可注意到了威尔金森小姐脚脖子又粗又难看。他赶紧把目光移开。
〃你应该去法国。你干吗不去巴黎住上一年。你可以把法语学到手,这样会使你变得deniaiser〃
〃那是什么意思?〃他问道。
她狡黠地抿嘴一笑。
〃这你可得去查查词典罗。英国男人不懂如何对待女人,他们羞羞答答的。男子汉还羞羞答答,多可笑。他们不懂得如何向女人求爱,甚至在恭维女人的漂亮迷人时,也免不了显出一副傻相。〃
菲利普感到自己愚蠢可笑。显然,威尔金森小姐希望自己别这么拘谨。说真的,这时要是能说几句妙趣横生的俏皮话,献一点儿殷勤,那该多快人心意。可惜他搜索枯肠,就是掏不出半句来;等到他真的想到了,却又怕说出口会出洋相。
一哦,那时我爱上了巴黎,〃威尔金森小姐感叹地说,〃却不得不去柏林。福约家的女儿后来相继出嫁,我没法再在他们家待下去,一时又找不到事干,而柏林倒有个位置,就是我眼下干的这个差使。他们是福约太太的亲戚,我答应了下来。我在布里达街有个小套间,是在cinouieme那儿实在毫无体面可言。布里达街的情形你县知道的cesdames,是吧。〃
菲利普点点头,其实根本不明白她说的是什么,只是模模糊糊猜到了一点。他生怕她会笑向己少不更事。
不过我也不在乎。je suis libre。 n'estcepas〃她很喜欢插句把法语,而她法语也确实说得不错。〃我在那儿还有过一段奇遇呢。〃
她蓦地收住话头,菲利普催她往下说。
〃你也不肯把自己在海德堡的奇遇讲给我听嘛,〃她说。
〃实在太平淡无奇啦,〃菲利普辩解说。
〃假如凯里太太知道我们在一起谈这种事儿,真不知道她会怎么说呢。〃
〃你想我怎么会去告诉她呢?〃
〃你能保证不说?〃
他作了保证之后,她就开始说:她接上房间里住了个学美术的学生,他但她又突然改变话题。
〃你干吗不去学美术?你画得挺不错呢。〃
〃差得远呐。〃
〃这得由别人来评判。Je m'y connais,我相信你具有大画家的气质。〃
〃要是我突然跑去对威廉大伯说我要去巴黎学美术,他的那副嘴脸够你瞧的!〃
〃你总不见得现在还是任人牵着鼻子走的吧。〃
〃你存心在卖关子哪,还是请你把刚才的事说下去吧。〃
威尔金森小姐莞尔一笑,继续说她的故事。有几次,她在楼梯上同那个学美术的学生交臂而过,而她并没怎么特别去留意他,只看到他有一对漂亮的眼睛,他还彬彬有礼地脱帽致意。有一天,她发现从门缝里塞进来一封信。是他写的。信上说他几个月来一直对她暗中敬慕,他故意站在楼梯旁等她走过。哦,信写得委婉动人!她当然没回信罗。不过,天底下有哪个女人不喜欢受人奉承?第二天,又送来了一封信!这封信写得妙极了,热情洋溢,感人至深。后来,她在楼梯上同他再次相遇时,简直不知道眼睛该往哪儿看才好。每天都有信来,信中恳求与她相会。他说他晚上来,vers neuf heures,她不知如何是好。这当然是万万不可的,他或许会不断拉铃,而她决不会去开门;然而就在她等待铃声了当作响时,他却出其不意地出现在她面前。原来她自己进屋时忘了把门关上。
〃C'etait une fatslite.〃
〃后来呢?〃菲利普追问道。
〃故事到此结束啦,〃她回答说,同时伴随着一串格格的笑声。
菲利普半晌没言语。他心儿突突直跳,心田里似乎涌起一阵阵莫名其妙的感情的波澜。他眼前浮现出那条黑洞洞的楼梯,还有那一幕又一幕邂逅相遇的情景。他钦佩写信人的胆量哦,他可永远不敢那么胆大妄为还佩服他竟那么悄没声儿,几乎是神不知鬼不觉地进了她的房间。在他看来,这才是风流韵事的精华所在。
〃他长得怎么样?〃
〃哦,长得挺帅。Charmant garcon。〃
〃你现在还同他往来吗?〃
菲利普问这句话的时候,心中隐隐感到一股酸溜溜的滋味。
〃他待我讲透了,男人嘛,全是一丘之貉。你们全是没良心的,没一个好货。〃
〃这一点我可没有体会,〃菲利普不无困窘地说。
〃让我们回家去吧,〃威尔金森小姐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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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英'威廉·萨默赛特·毛姆/著
张柏然 张增健 倪俊/译
第三十三章
菲利普没法把威尔金森小姐的那段风流事从脑子里排除开去。尽管她讲到紧要处戛然收住话头,但意思还是够清楚的,他不免有点震惊。这种事对已婚女子来说当然无所谓,他读过不少法国小说,知道这类苟且事在法国确实可谓司空见惯。然而,威尔金森小姐是个英国女子,还未结婚,况且她的父亲又是个牧师。接着他一转念,说不定那个学美术的学生既不是她的第一个,也不是她的最后一个情人呐,想到这儿不由得倒抽了口冷气:他从未打这方面去体察威尔金森小姐,居然有人向她求爱,简直不可思议。他由于天真单纯,并不怀疑她自述的真实性,就像从不怀疑书里的内容一样;令他气恼的倒是,为什么这种奇妙的事儿从来轮不到自己头上。要是威尔金森小姐执意要他讲讲在海德堡的艳遇而他竟无可奉告,那该多丢人。他固然也有一套臆造杜撰的本事,然而他是否能使她相信自己是沾花惹草的老手,那就很难说了。女子的直觉十分敏锐,菲利普看到书本上是这么说的,她也许一眼就识破他是在撒谎。他想到她也许会掩面窃笑他,不由羞得面红耳赤。
威尔金森小姐一边弹着钢琴,一边懒洋洋地唱着。她唱的是马赛耐特、本杰明·戈达特和奥古斯塔·霍姆斯谱写的歌曲,不过这些曲子对菲利普来说都很新鲜。他俩就这样厮守在钢琴旁边,一连消磨上好几个钟头。有一天,威尔金森小姐想知道他是否生就一副歌喉,执意要他试试嗓音。她夸他有一副悦耳动听的男中音嗓子,主动提出要教他唱歌。一上来,他出于惯有的腼腆谢绝了。但她再三坚持,于是,每天早餐以后凑着空就教他一小时。她颇有当教师的天赋,无疑是个出色的家庭教师。她教授有方,要求严格。讲课时,虽然仍带着一口浓厚的法国腔,但那种软绵绵的嗲劲却一扫而尽。自始至终没有半句废话,断然的口气中带几分威势儿;学生思想一开小差,或是稍有马虎,她出于本能,当即毫不客气地予以制止和纠正。她知道自己的职责所在,逼着菲利普练声吊嗓子。
课一结束,她脸上又自然而然地泛起诱人的浅笑,说话的口吻也重新变得温柔可爱。她转瞬就卸掉了那层为人之师的外壳,可是要菲利普摆脱自己当门生的身分就没这么容易,上课时得到的印象,同听她讲述个人艳遇时的内心感受,颇有点格格不入。他对她的观察更加细致入微。他发觉威尔金森小姐晚上要比早晨可爱得多。早晨,她脸上的皱纹不少,颈脖上的皮肤也有点粗糙。他真希望她能把脖子遮起来,但天气很暖和,她穿的上衣领口开得很低。她又非常喜欢穿白色的服装,而在上午穿这种颜色的衣服对她实在不很合适。一到了晚上她就显得妩媚动人:她穿着像晚礼服一样的长裙,脖子上挂着一串红石榴珠项练,长裙前胸和两肘上缀有花边,使她显得温柔而讨人喜欢。她用